日頭爬到頭頂時,酒坊的熱鬨漸漸歇了,趙鐵柱扛著鋤頭要去給梨樹鬆土,豆寶抱著他的小陶罐跟在後頭,嘴裡還念叨著“要把酒香埋進土裡”。我正蹲在缸邊收拾酒渣,就見爹拿著塊粗布,仔細擦著那口剛空了大半的陶缸。
“這缸有年頭了,”爹摸著缸沿上細密的紋路,“你爺爺年輕時用來釀過棗酒,後來傳給我,如今又釀了桃花酒。”他忽然笑了笑,“倒像是咱家人的性子,看著粗笨,卻能藏住好東西。”
我指尖劃過缸壁,觸到那些深淺不一的刻痕——有的是爺爺用刀劃的記年,有的是爹釀酒時濺上酒液留下的印子,還有幾道新的,是今早開缸時銅刀劃破紅布的餘痕。“就像藏著好多故事。”我說著,忽然發現缸底沉著片完整的桃花瓣,粉白相間,泡得發脹,卻沒散了形。
“那是頭茬桃花,”爹瞥了一眼,“釀的時候特意留了幾片完整的,說是給酒添點靈性。”他直起身,往缸裡舀了瓢井水,“得洗乾淨晾著,等秋收後釀桂花酒,還得用它。”
正說著,豆寶舉著個小布包跑進來,布包裡鼓鼓囊囊的。“嬸娘你看!”他把布包往案上一倒,滾出十幾顆圓溜溜的青杏,“趙鐵柱說埋在梨樹下的青杏,熟了會帶著酒香!我撿了些最圓的,能不能泡在剩下的酒裡?”青杏上還沾著泥土,帶著股新鮮的澀味。
爹拿起顆青杏擦了擦,咬了一小口,眉頭皺了皺又舒展開:“夠酸,正好中和酒的甜。”他找了個細口陶罐,往裡麵倒了半罐桃花酒,“放進去吧,封嚴實了,等杏子黃了再開封,保管比蜜還甜。”
豆寶踮著腳把青杏一顆顆放進罐裡,酒液“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把青杏裹得發亮。“要寫個標簽嗎?”他從兜裡掏出半截炭筆,“就寫‘豆寶的杏酒’?”
“得畫個小梨,”我笑著奪過炭筆,在罐口紅布上畫了棵歪歪扭扭的梨樹,“畢竟埋在梨樹下,得讓它認認家。”爹在一旁看著,忽然說:“再加個日期,小滿,好記。”
趙鐵柱不知啥時候站在門口,肩上還扛著把沾著泥的鐵鍬:“梨樹下的土鬆好了,埋哪兒?”他指了指院子角落那棵老梨樹,“樹根那兒最肥,去年的酒壇就埋在那兒,挖出來時香得招蜜蜂。”
爹拎著陶罐走過去,在梨樹根旁劃了個圈:“就這兒。”趙鐵柱掄起鐵鍬挖了個半人深的坑,爹把陶罐放進去,又往周圍填了些剛鬆過的軟土,“上麵再鋪層麥秸,防著雨水滲進去。”豆寶蹲在旁邊,小心翼翼地往土裡埋了片桃花瓣,“給它作個記號,彆找不著了。”
埋好陶罐,趙鐵柱突然一拍大腿:“忘了拿酒曲!”他撒腿就往家跑,“我娘去年留的陳曲,說泡果酒最香!”豆寶也跟著跑,邊跑邊喊:“等等我!我要放片我的衣角布!”
爹看著他倆的背影笑了笑,轉頭對我說:“這倆孩子,倒比酒還熱鬨。”他從懷裡摸出個小布包,打開是幾片曬乾的桂花,“等秋天,就用這個釀桂花酒,配著他們的杏酒喝。”
我撿起片落在缸邊的梨樹葉,葉脈清晰得像能數出紋路。“爹,你說這樹記不記得每年埋了多少酒?”風吹過梨樹葉,“沙沙”地響,像是在應。
“肯定記得,”爹望著樹梢,陽光透過葉隙落在他臉上,“就像咱記著哪年的酒最烈,哪年的最甜,日子過著過著,就都刻在心裡了。”
正說著,趙鐵柱舉著個油紙包跑回來,豆寶拽著他的衣角,手裡攥著塊藍布角。“曲來了!”趙鐵柱把油紙包往案上一放,打開是塊黑乎乎的酒曲,“這可是我娘壓在缸底三年的老曲!”豆寶踮腳把藍布角扔進剛埋好的土坑上,“這樣就能認出是我的酒了!”
爹蹲下身,往土上撒了把麥秸,又澆了點井水:“行了,等秋分時挖出來,保準能驚著你們。”豆寶還在土上踩了個小腳印,趙鐵柱笑著也踩了個大的,倆腳印並排著,倒像朵歪歪扭扭的花。
日頭偏西時,梨樹下已經平平整整,隻有那片新鋪的麥秸透著點不一樣。爹把洗乾淨的陶缸倒扣在牆上,夕陽照著缸底的紋路,像幅模糊的畫。我摸著缸沿上那些新舊交錯的刻痕,忽然覺得,日子就像這釀酒的缸,看著笨笨重重的,卻把每一年的甜、酸、烈、柔,都悄悄收著,等哪天開封,就一股腦地湧出來,讓人眼眶發熱。
豆寶抱著他的小陶罐,靠在梨樹乾上打盹,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歌。趙鐵柱坐在門檻上,用草繩編著個小網兜,說是要給秋分時的杏酒當“外套”。爹在灶房煮著新收的麥仁粥,香氣混著淡淡的酒香飄過來,把整個院子都泡得暖暖的。
晚風又起,吹得梨樹葉“沙沙”響,像是在數著埋在地下的期待,又像是在等秋天快點來,好看看那些藏在土裡的甜,都長成了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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