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的磨房總飄著股麥香,老石磨“吱呀吱呀”轉了幾十年,磨盤邊緣被磨得發亮,像裹了層月光。陳叔坐在門檻上,手裡搓著根麻繩,見豆寶背著半袋新麥過來,黝黑的臉上露出笑紋:“又來磨麵?你娘的芝麻燒餅,可得給我留兩個。”
“早給您留著呢!”豆寶把麥袋放在磨盤邊,麥粒滾出來,飽滿得像小珍珠,“這是剛打下來的新麥,娘說磨成麵,蒸饅頭能發得像小枕頭。”
陳叔放下麻繩,慢悠悠起身。他的右腿不太靈便,是年輕時采石場落下的傷,走一步就“咯吱”響,卻總能穩穩推得動沉重的石磨。“新麥得先淘洗乾淨,”他往大木盆裡舀了瓢井水,“淘去浮糠,曬乾了再磨,麵才白淨。”
豆寶蹲在盆邊幫忙,井水涼絲絲的,浸得麥粒透透亮亮。她看著陳叔用木瓢把淘好的麥子潑在竹匾裡,動作慢悠悠的,竹匾晃動的幅度總那麼勻,麥粒攤得像塊平整的金毯。
“急不得,”陳叔像是看出她的心思,“磨麵就像過日子,得一步一步來。淘洗、晾曬、碾磨、過篩,哪步省了力,麵就差了味。”
陽光從磨房的窗欞照進來,落在攤開的麥粒上,蒸騰起細小的水汽,混著麥香在屋裡打轉。豆寶忽然發現竹匾邊緣刻著些小字,湊近了看,是“民國三十八年”,字跡已經磨得淺淡。
“這竹匾比我歲數都大。”陳叔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竹篾,“是我爹年輕時編的,當年他就用這匾淘麥,給八路軍磨過軍糧。”
豆寶摸著那些泛黃的竹篾,仿佛能摸到歲月的紋路。她想起去年冬天,陳叔給她講過的故事——那會兒磨房沒窗,冬天漏風,他爹就裹著麻袋守在磨房,整夜整夜地推磨,磨出的麵粉雪白雪白,裝在布袋裡,由地下黨連夜送走。
“我爹說,推磨時聽著石磨轉,心裡就踏實。”陳叔往磨盤頂上的漏鬥裡添了把麥粒,“知道磨出的不隻是麵,還有盼頭。”
石磨轉起來,“吱呀”聲裹著麥粒被碾碎的“沙沙”響,像支古老的歌謠。豆寶學著陳叔的樣子,握住磨杆往前推,石磨沉得很,她使出渾身力氣,磨盤才挪了半圈,手心被磨得發燙。
“歇歇吧,這不是你小姑娘家乾的活。”陳叔接過磨杆,瘸著腿推著磨轉,身影在磨房裡晃來晃去,像株在風中不倒的老玉米,“我這腿雖不利索,可推磨的力氣還有。”
豆寶蹲在磨盤下的木盆邊,看雪白的麵粉簌簌落下,積成小小的山。陳叔的額角滲出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磨盤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她忽然想起娘說的,陳叔年輕時是村裡最壯實的後生,采石場的石頭他一人能扛兩塊,要不是那場意外,現在定是村裡的好把式。
“陳叔,您咋不歇著呢?”豆寶遞過粗瓷碗,裡麵是娘晾好的涼茶。
陳叔接過碗,仰頭喝了大半,抹了把嘴:“歇著乾啥?這磨房要是停了轉,我這心裡就空落落的。”他指著牆角堆著的麻袋,“你看,這是東頭王嬸的蕎麥,西頭李伯的玉米,都等著磨呢。我要是歇了,他們就得跑十裡地去鎮上,多不方便。”
正說著,王嬸挎著籃子來了,裡麵是剛蒸的菜窩窩:“陳大哥,給你送兩個窩窩墊墊饑。”她看見豆寶,笑著往她兜裡塞了顆紅棗,“這新麥磨的麵,蒸窩窩肯定香。”
陳叔把窩窩掰了半塊給豆寶:“嘗嘗你王嬸的手藝,比城裡的糕點還對味。”
菜窩窩的熱氣混著麥香,在嘴裡慢慢散開。豆寶忽然發現,磨房裡的光陰好像走得特彆慢——石磨轉得慢,陳叔的話說得慢,連陽光落在麵粉上的速度都慢。可就是這慢悠悠的時光裡,藏著最實在的暖:陳叔推磨時哼的不成調的曲子,王嬸送來的還熱乎的窩窩,還有麥粒變成麵粉時,那讓人心裡踏實的“沙沙”聲。
日頭偏西時,半袋新麥終於磨完了。陳叔用粗布口袋把麵粉裝起來,沉甸甸的,壓得袋口往下墜。“回去讓你娘多放把糖,”他拍了拍口袋,“新麥麵甜,不用放太多就夠味。”
豆寶背著麵粉袋往家走,袋底蹭著青石板路,發出“沙沙”的響,像磨房裡的聲音跟著她走。她回頭望了望磨房,陳叔還坐在門檻上搓麻繩,石磨靜靜立在屋裡,像位沉默的老者,守著一村人的煙火。
她知道,等明天娘蒸出雪白的饅頭,那麥香裡一定藏著磨房的光陰——是陳叔磨盤上的汗水,是竹匾裡曬透的陽光,是老石磨轉出來的、慢悠悠卻暖烘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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