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雨腳剛歇,田埂上的泥就軟得能陷進半隻鞋。豆寶跟著爹往南坡走,褲腳沾著的泥漿甩來甩去,在青石板上印出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像剛學步的娃娃踩出來的。
“慢點走,”爹回頭拉了她一把,手裡的秧苗捆得整整齊齊,翠綠的葉子上還掛著雨珠,“這泥滑,摔著了沾一身土。”他往田埂邊的柳樹上靠了靠,秧苗的清香混著新泥的腥氣,往人鼻孔裡鑽。
沈爺爺的竹簍放在田埂頭,裡麵裝著些裹著泥的薑塊,是從後山藥圃挖的。“這薑得埋在沙土裡,”他用手扒開田埂邊的浮土,露出底下金黃的沙瓤,“比種在菜畦裡更瓷實,秋後挖出來,薑肉黃澄澄的,辣得夠勁。”
豆寶蹲在旁邊看,薑塊上的須根沾著濕泥,像老爺爺的胡須。她想起去年冬天,沈爺爺用這薑泡了酒,說“開春喝能驅寒”,壇子裡的薑塊泡得發黃,酒液卻清得能照見人影。
娘挎著竹籃從坡下上來,籃子裡是剛蒸的糯米團子,紅糖餡從裂開的縫裡流出來,黏得像拔絲。“歇會兒,吃點東西再忙,”她往沈爺爺手裡塞了個團子,“剛出鍋的,熱乎著呢。”
糯米團子的甜混著新泥的腥,在雨後天晴的空氣裡纏成一團。爹咬著團子,指著翻好的水田:“這田得先灌足水,讓泥泡透了,插秧才穩當。”他用腳踩了踩田埂,泥從指縫裡擠出來,“你看這泥,攥成團能擠出漿,就是好泥,能養稻子。”
豆寶學著他的樣子攥泥,濕泥在掌心沉甸甸的,帶著點溫熱,像捧著塊剛從灶膛裡扒出來的炭火。她忽然覺得,這田埂的新泥裡,藏著好多故事——有去年稻茬腐爛的軟,有冬雪融化的涼,有今春雨水的潤,還有爹彎腰插秧時,汗珠砸進泥裡的響。
沈爺爺把薑塊埋進沙土裡,每塊之間留著空隙,說“得給它們長的地方”。他拍了拍手上的泥:“萬物都一樣,得有自己的地兒,才能長得好。人也一樣,得找準自己的活計,日子才踏實。”
遠處傳來水牛的哞叫聲,小石頭趕著牛往坡上走,牛背上還馱著個竹筐,裡麵裝著他家的秧苗。“豆寶姐,我爹讓我來問問,要不要幫忙插秧?”他看見沈爺爺埋薑,眼睛亮了亮,“爺爺,這薑埋下去,秋天能收多少?”
“夠你家醃一壇薑鹹菜,”沈爺爺笑著摸了摸他的頭,“等收了薑,讓你娘多放些辣椒,夠辣才夠味。”
日頭爬到頭頂時,水田灌滿了水,像麵鏡子,把天上的雲都映得晃晃悠悠的。爹卷起褲腳走進田裡,彎腰插下第一株秧,翠綠的苗在水裡晃了晃,穩穩地立住了。“插秧得淺,根須沾著泥就行,太深了長不高,”他回頭教豆寶,“就像做人,得紮根,卻不能把自己埋得太實,得留著往上長的勁。”
豆寶脫了鞋,赤腳踩進田裡,泥沒過腳踝,涼絲絲的卻不冰,像被無數隻小手輕輕托著。她學著爹的樣子插秧,苗卻總歪歪扭扭的,被爹笑著扶正:“彆急,慢慢來,苗要插得勻,行距要對齊,這樣通風,稻子才能長飽滿。”
沈爺爺坐在田埂上,看著他們父女倆在田裡忙碌,手裡編著個小竹籃。青黃的篾條在他手裡轉著圈,很快就編出個小巧的底,“給你裝秧苗用,省得彎腰時掉水裡”。
娘在坡上曬著剛收的油菜籽,黑亮的籽兒在竹匾裡滾來滾去,像撒了把碎星。“叔,您嘗嘗這新炒的油菜籽,”她抓了把遞過去,“香得很,能榨出清亮的油。”
暮色漫上來時,田裡的秧苗插了大半,整整齊齊的像塊綠格子布。爹扛著豆寶往坡下走,她的褲腳和衣角都沾著泥,卻笑得合不攏嘴。沈爺爺背著竹簍跟在後麵,竹杖點在田埂上,留下個小小的坑,很快被新泥填滿。
院門外,灶煙筆直地衝上天空,和遠處的炊煙纏在一起。娘往灶膛裡添著柴,鍋裡的魚湯“咕嘟”響,白汽裹著魚香漫出來,把滿身的泥味都蓋了下去。
豆寶趴在門框上,看沈爺爺坐在竹椅上擦竹杖,新泥在他指尖慢慢蹭掉,露出底下光滑的竹紋。她忽然覺得,這田埂的新泥,就像日子的底色,看著樸素,卻藏著無限的生機——隻要肯彎腰勞作,肯靜心等待,總有一天,會從這泥裡長出沉甸甸的希望,長出滿眼的綠,長出心裡的甜。
夜裡,她躺在被窩裡,聞著頭發裡殘留的泥腥味,像還在田埂上奔跑。窗外的月光落在窗台上,照著沈爺爺送的小竹籃,篾條的縫隙裡,好像還沾著南坡的新泥,帶著春的消息,靜靜等著秋天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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