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裴衍明顯憔悴了許多,往日深邃銳利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陰翳,早朝時常常心神恍惚,對臣子的奏報反應也較往日遲緩。
整個紫宸殿都籠罩在一種低氣壓中。
就在這般情勢下,茶博侯慕承瑾卻遞上了一道告病的折子,言稱前幾日回府探望,偶感風寒,病勢纏綿,懇請陛下恩準在府中休養數日。
折子遞到禦前,裴衍覽罷,心中又是一歎。
他想起那日“慕承瑾”請求回府探望時的懇切眼神,又聯想到如今蕭珩的不知所蹤,隻覺世事無常,心中對這位才華橫溢、卻又命運多舛的“少年”侯爺,更添了幾分同病相憐般的憐惜與寬容。
他未作多想,朱筆一揮,便準了“慕承瑾”的告假,還特意吩咐太醫院派兩名太醫前去診視,賞賜了些滋補藥材。
消息傳到翊坤宮,蓉妃正對鏡梳妝,聞言,描畫精致的黛眉微微一挑,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急切。
她放下手中的螺黛,對心腹宮女芳若吩咐道:
“去,傳話給陛下身邊的首領太監,就說本宮聽聞茶博侯病重,心中甚為掛念。慕夫人新近回京,又逢此變故,想必心力交瘁。本宮身為後宮妃嬪,理當為陛下分憂,體恤臣子。本宮欲明日出宮,親往慕府探望,以示天家恩澤,還望陛下準允。”
這番說辭當真冠冕堂皇,既彰顯了妃嬪應有的賢德風範,又流露出對有功之臣的體恤關懷,更將皇帝痛失愛子——雖未明言,卻已是眾人心照不宣的事實,將這份悲慟體察入微。最終,一切心意皆歸於“為陛下分憂”這一不容置疑的大義名分之下,令人無從回絕。
果然,裴衍聽聞蓉妃的請求,雖覺有些意外,但正值心緒低沉之際,也覺得蓉妃此舉頗為“貼心”,並未深究,便點頭應允了,還特意加派了翊坤宮的護衛儀仗。
翌日,蓉妃的鸞駕便浩浩蕩蕩地出了宮門,直奔慕府而來。
鳳輦華蓋,儀仗森嚴,引得沿途百姓紛紛側目,竊竊私語,皆感歎慕家聖眷正隆,連貴妃都親自登門探病。
慕府中門大開,柳氏帶著已然能下地緩慢行走。
慕府門外,眾人垂首恭立。
麵色蒼白的慕承瑾立於最前,身旁是身著女裝白紗遮麵的慕知柔,而柳氏則攜香蘭姨、青梅和青烷隨侍在後,率領一眾家丁,肅靜無聲。
蓉妃扶著芳若的手,儀態萬方地走下鳳輦。
她今日穿著一身較為素雅的藕荷色宮裝,珠翠也減了幾分,顯得莊重而不失親和。目光掃過跪迎的眾人,最終定格在那個被柳氏和慕知柔一左一右攙扶著、身形清瘦挺拔的青年身上。
刹那間,蓉妃氣息驟停,眼底水光一顫,幾乎便要奪眶。
她雖早已算定兒子必已蘇醒,可當親眼見到這離彆二十載、沉屙整八年的骨肉,如今真真切切地立於眼前時,所有理智的堤壩都在瞬間被本能的洪流衝垮,那撼動心魄的衝擊,遠非言語所能承載!
她那雙慣會演繹萬種風情的丹鳳眼中,瞬間盈滿了水光,激動、愧疚、狂喜、心痛……種種情緒交織翻湧,讓她幾乎維持不住那完美的貴妃儀態。
幕府正廳。
安靜得能聽見燭火搖曳的輕微嗶剝聲。
廳內陳設皆是上好的紫檀木,雕花繁複,卻蒙著一層難以觸及的冰冷威儀。
正中央懸掛的“忠孝傳家”匾額,在明滅的光線下,字跡顯得格外沉重。兩側的太師椅空置著,仿佛在無聲宣告著主人長年缺席的落寞。
角落的狻猊香爐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焚的並非宮中常見的濃醇龍涎,而是慕府獨有的雪中春信。
此香以陳年普洱為底,佐以微量梅花冷蕊與老檀心材窖藏而成,氣息清逸幽遠,初聞是雨後茶園般的澄澈,細品之下,方覺一縷溫厚的木質暖意漸次漫開,恰如這百年茶肆的家底。
書香與茶香交融,富貴儘數沉澱在底蘊之中,毫不張揚,卻連空氣都浸潤著風雅。
當蓉妃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那身華貴的宮裝仿佛一道無形的界碑。
她步履沉穩,裙裾曳地無聲,清冷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張麵孔。
慕家眾人皆垂首屏息,連哽咽都死死壓在喉間。
那縷清雅的雪中春信與蓉妃周身帶來的凜然宮氣悄然碰撞,讓這世家正廳的莊嚴,也不自覺地在這無聲的威壓下,透出幾分勉力維持的緊繃。
蓉妃儀態萬方地於上首落座,無須她開口,香蘭姨已心領神會,一個眼神便讓廳內侍立的家丁儘數悄然退去。頃刻,廳內隻剩下柳氏與一雙兒女。蓉妃亦隻留下了貼身宮女芳若,無形的界限就此劃開,廳內氣氛愈發凝重,涇渭分明。
蓉妃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小步,伸出手,似乎想去觸摸慕承瑾的臉龐,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瑾……瑾兒……”
慕承瑾在妹妹的攙扶下,微微躬身行禮,聲音因久未言語和身體虛弱而顯得有些沙啞低沉:
“草民慕承瑾,參見蓉妃娘娘,娘娘千歲。”他的禮節無可挑剔,語氣也算恭敬,但那份疏離感,卻如同無形的屏障,清晰地隔開了他與這位生母之間的距離。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蓉妃,那雙眼眸像極了慕容瑛,清澈、深邃,卻帶著一種初醒者特有的迷茫,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與……不認同。
他早已從妹妹口中得知了全部真相,包括自己的身世,包括麵前這位生母為了南疆大業所做的一切,也包括她對蕭珩的心黑手狠。
理智上,他明白生母的不得已與南疆的野心威壓;
但情感上,對於這種將所有人,包括他們兄妹都視為棋子的做法,他無法輕易接受,更難以產生親近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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