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街的煙火氣裹著糖人與叫賣聲撲麵而來,慕知柔卻覺得周身血液驟然凍結。
方才那熟悉的身影,撕裂了她兩個多月的執念,待她撥開人群追去,隻剩熙攘人潮將她孤零零地拋在街心,仿佛剛才那一眼隻是心魔作祟。
她僵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那空蕩蕩的街角,晚風吹起她月白色的裙擺和麵紗,帶來一絲徹骨的涼意。
周遭所有的喧囂,都在這一刻遠去,隻剩下她胸腔裡那顆失序狂跳、又驟然沉落的心。
孫鶯鶯追了上來,關切地問:“知柔,怎麼了?你……這是什麼表情?見鬼了?……”
粉嫩團扇掩口,亮晶晶的圓杏眼睜得極大,緊張地滴溜溜上下打量著慕知柔煞白的嬌麵,又焦灼地順著桃花眼清冽視線的方向張望。
慕知柔緩緩搖頭,力持鎮定,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沒……沒什麼,許是看錯了。”
她收回目光,指尖卻在袖中微微顫抖。
那個身影……真的,是看錯了嗎?
“你回來了?”
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在破敗卻收拾得乾淨的山神廟裡響起。
這裡便是信安城眾多乞丐中的一個窩點,對外稱“丐幫”,實則內部自有章法。說話的是須發皆白,衣衫雖舊卻漿洗得發白的張老。
他正蹲在一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藥桶邊,手裡拿著一把舊蒲扇,不緊不慢地扇著火。
藥味濃鬱,帶著一股奇異的苦香,彌漫在整個廟堂。
蕭珩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穿著那身破爛不堪的衣裳,臉上帶著奔波後的塵土,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此刻雖像蒙塵的明珠,帶著幾分茫然,卻透著愈加地沉靜和堅韌。
那是在底層掙紮求生中重新淬煉出的一種嶄新生命力。
“張老。”蕭珩應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卻不再是最初醒來時那般虛弱。而身處如此汙濁之地,他也沒有慣常那般掩口而咳。
他很自然地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清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然後用袖子擦了擦嘴。
這兩個月的乞丐生活,早已磨掉了他身上那屬於“蕭珩”的矜貴習慣,動作間帶著一種屬於市井的利落。
“今天怎麼樣?朱雀大街那邊,可還安穩?”張老放下蒲扇,站起身,仔細打量著蕭珩。
他看得出,這年輕人眉宇間藏著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覺的鬱色。
蕭珩頓了頓,腦海中閃過白日裡在朱雀大街乞討時,那個突然向他衝來的月白色身影。
那雙驚惶又難以置信的桃花眼,像一根細針,在他空白一片的記憶深處,輕輕刺了一下,帶來一陣短暫而尖銳的悸動。但他很快將這感覺壓下,搖了搖頭:
“還好。人多,施舍的也不少。”他頓了頓,補充道:
“南門來了個胡人馬戲團,吸引了不少人,我們的人趁機在周邊乞討,收獲比平日多三成。”
張老渾濁卻精光內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似是對胡人馬戲團留了心,但並未多問,隻是指了指那冒著熱氣的藥桶:
“時辰差不多了,準備泡藥浴吧。今日是第五十七天,萬萬不可間斷。”
蕭珩點了點頭,沒有絲毫猶豫,開始熟練地脫下那身破爛外袍,露出精壯卻布滿了新舊傷痕的上身。
那些傷痕,有些是墜崖落水時留下的,更多的則是這兩個月來,在底層摸爬滾打,與人爭搶食物和地盤時添上的。
最顯眼的,是左胸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猙獰刀傷,那是半月前,為了護住幾個小乞丐不被地痞欺負,他硬生生挨的一刀。
張老看著他身上的傷,眼中掠過一絲複雜。
他當初救下蕭珩,彼時其經脈受損嚴重,內息紊亂,更麻煩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先天寒毒,若非他醫術通玄,加上蕭珩自身一股頑強的求生意誌,否則早已回天乏術了。
治療過程中,他探其脈象,便知此子乃是剛出生不久就被人棄於極為濕寒之地,寒氣侵體,損了根本。
能活到如今,已是奇跡。
“玄鱧啊,你體內的寒毒,根深蒂固,非尋常藥石能醫。這九九八十一天的藥浴,用的是至陽至剛的藥材,輔以金針刺穴,逼出你骨髓深處的寒氣,過程會極為痛苦,猶如烈火焚身,冰錐刺骨交替,”張老一邊示意蕭珩坐進藥桶,一邊沉聲道:
“但一旦功成,不僅能祛除病根,對你受損的經脈也大有裨益,甚至……或能助你恢複些記憶也未可知。”
他給全然失憶而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的蕭珩取名“玄鱧”。
《埤雅》有載,烏鱧古稱玄鱧,乃水中異類,其鰓竅通玄,可吞吐天地清氣。離水經宿猶生,涸澤窪塘皆能棲身,隆冬潛淵蟄伏如長眠,酷暑耐得真火炙灼。更聞《水經注疏》所言,此物具至陰之性,鰓通奇經,能禦清濁二氣,剛柔並濟,陰陽相生,故漁人常見其存於間歇水域而曆劫不滅。
就像他救下蕭珩那日,他一身玄衣染血,如離水之魚擱淺灘塗,麵白如紙,氣息幾絕。分明已是將歿之身,唇間卻仍頑強地翕動著,仿佛魂魄雖散,骨血裡仍繃著一線不肯斷絕的生息。
以此為名,暗喻蕭珩人身陷絕境猶存生機的命理,也是希望蕭珩能自此身強體健,頑強生存。
滾燙的藥液浸沒身體,帶來一陣劇烈的灼痛,蕭珩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咬緊牙關,強迫自己適應這每日必經的痛苦。
聽到“記憶”二字,他緊閉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
失憶的感覺並不好受。
像一艘無根的浮萍,不知來處,不明歸途。張老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僅救了他的命,還願意耗費如此心血為他根治頑疾。
這份恩情,他無以為報。
“張老放心,我能忍住。”蕭珩的聲音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泡完藥浴,已是夜幕低垂。蕭珩穿好雖然是打滿補丁卻乾淨的裡衣,臉色因藥力而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但眼神卻清亮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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