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墨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的月夜山穀中漾開圈圈漣漪,餘韻是冰冷的現實。
“前路荊棘,生死難測。你可知,跟在我身邊,或許比獨自闖蕩,更加危險?”
他沒有回應那份灼熱的情感,沒有接受,亦無拒絕。隻是將一條可能通往深淵的道路,清晰地鋪陳在她麵前,讓她選擇。
青鸞迎著他深邃難測的目光,肩頭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方才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真實。然而,此刻她心中翻湧的,並非恐懼,而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奇異的平靜。她蒼白的麵容在月色下仿佛透明,唯有那雙眸子亮得驚人,裡麵燃燒著義無反顧的火焰。
她微微挺直了背脊,儘管這個動作牽動了傷口,讓她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聲音卻異常穩定,清晰:
“先生所言,青鸞明白。江湖風雨,朝堂波瀾,乃至先生所謀之天下棋局,無一不是險地。但……”
她頓了頓,目光沒有絲毫遊移,直直地望進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底。
“但我早已不是那個困於金絲籠中,隻能仰望四角天空的晉陽公主李明達。自遇險獲救,先生牽動了我的心;宮中‘病逝’,我已親手斬斷過去。此身此心,既名‘青鸞’,便隻向自由,隻向……心之所安。”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鏗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前路再險,荊棘再利,青鸞無悔。若能追隨先生左右,見先生所見,謀先生所謀,縱是九死,其猶未悔。”
山穀中再次陷入沉寂,唯有溪水潺潺,似在吟唱,又似在歎息。
東方墨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麼情緒,隻是那深邃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細微的東西,在她那句“心之所安”落下時,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並未立刻接話,而是緩步走回溪邊,在她身側的巨石上坐下,動作自然而從容。
他自懷中取出另一個稍大的青瓷瓶,拔開塞子,遞到她未受傷的左手邊。“內服三粒,固本培元。”語氣是慣常的平淡,仿佛剛才那段驚心動魄的表白從未發生過。
青鸞微微一怔,順從地接過,倒出三粒朱紅色的藥丸,依言服下。藥丸入口即化,一股溫和的暖流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不僅驅散了身體的寒意與虛弱,連精神都為之一振。
“你的《素心蓮華決》已有大成,內力精純,根基算得上牢固。”東方墨目光落在潺潺溪流上,仿佛在評價一件兵器,“但臨敵經驗欠缺,應變不足。今日若我晚來半步,後果不堪設想。”
他的話語直接而冷靜,不帶絲毫寬慰,卻奇異地讓青鸞躁動的心安定了下來。他沒有推開她,而是在……指點她。這本身,就是一種默許。
“青鸞謹記先生教誨。”她低聲道,心中湧起一絲暖意。
“高句麗,”東方墨忽然轉換了話題,聲音沉靜如水,卻瞬間將兩人之間的氛圍從兒女情長拉向了天下風雲,“其權臣淵蓋蘇文,已於月前發動宮廷政變,弑其王高建武,立傀儡新君,把持朝政。此人野心勃勃,剛愎暴虐,對大唐向來陽奉陰違。此變一起,遼東必亂,大唐東疆,再無寧日。”
青鸞屏息凝神,她知道,這才是他東歸的真正原因,也是他口中“更險”的前路。
“陛下雄才大略,必不會坐視藩國悖亂,天威受損。對高句麗用兵,已是遲早之事。”東方墨繼續道,像是在分析,又像是在教導,“然高句麗地勢險要,城堅兵悍,兼有遼澤天塹,絕非西域戈壁可比。盲目興兵,恐重蹈前隋覆轍。‘墨羽’東行,意在知己知彼,於遼東布下星火,以待天時。”
他的話語為她揭開了一幅波瀾壯闊又殺機四伏的畫卷。她仿佛看到了白山黑水之間的烽煙,看到了朝堂之上關於戰與和的激烈爭辯,也看到了眼前之人,如何在這巨大的棋盤上,悄然落子。
“所以,先生東歸,是要先行布局,為將來可能的戰事做準備?”青鸞若有所悟。
“是,也不全是。”東方墨收回目光,看向她,眼神銳利,“遼東之局,牽一發而動全身。新羅、百濟、靺鞨諸部,乃至隔海之倭國,皆在其中。我要的,不僅是軍事諜報,更是人心向背,地理山川,物產交通。唯有算無遺策,方能於雷霆降臨之時,指引方向,減少我大唐兒郎的無謂傷亡。”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但青鸞卻從中聽出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與隱藏在冷靜下的磅礴力量。她忽然明白,他所謂的“危險”,不僅僅是刀光劍影,更是這斡旋於各方勢力、洞察先機、甚至可能影響國策的巨大壓力與風險。
“青鸞願學,願為先生分憂。”她鄭重道,眼中充滿了對未知領域的渴望與堅定。
東方墨凝視她片刻,終於微微頷首。“既如此,便跟上吧。”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袍上並不存在的塵埃,“不過,在前往遼東之前,你需先隨我回一趟長安。”
青鸞愕然抬頭。
東方墨的目光似乎能洞穿她的心思,聲音平淡卻不容置疑:“既已決意斬斷過去,便需做得徹底。以你如今‘青鸞’之身份,去與你父皇,與太子,做一次真正的告彆。如此,方能心無掛礙,真正踏上新的征途。”
月影西斜,星槎待發。青鸞望著東方墨走向穀外的背影,又回頭看了一眼流淌的溪水與灑滿月光的山穀,心中最後一絲彷徨已然散去。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握緊了拳,邁步跟上了那道青色的身影。
前路同舟,雖險不懼。她的新生,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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