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春日,本該是草木萌發、冰雪消融的時節,然而在安市城今遼寧海城東南)周遭,卻彌漫著一股與生機截然相反的、濃重得化不開的肅殺與焦灼。
安市城,這座坐落於遼東山巒與平原交界處的雄城,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以其黑沉沉的城牆和密布其上的垛口、箭樓,冷冷地注視著城外如同潮水般湧來、卻又一次次被擊退的大唐軍隊。城牆之上,高句麗的旗幟雖然有些殘破,卻依舊在帶著寒意的春風中頑強飄蕩,守軍的身影在垛口後隱現,弓弩的反光不時刺破沉悶的空氣。
唐軍的營寨連綿如雲,將安市城三麵合圍,隻留下北麵倚靠山勢。數十日的圍攻,早已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城牆腳下,泥土被反複踐踏、又被尚未完全乾涸的暗紅色血液浸染,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紫黑色。破損的雲梯、斷裂的衝車木槌、深深嵌入土中的箭簇,以及來不及完全清理的雙方士卒遺體,散落在戰場各處,無聲地訴說著之前戰鬥的慘烈。
“咚!咚!咚!”
低沉而有力的戰鼓聲再次擂響,標誌著新一波的攻勢開始。數以千計的唐軍步卒,頂著厚重的盾牌,如同移動的森林,向著城牆緩緩推進。在他們身後,高達數丈的巢車被健牛和民夫奮力推向前線,車上的唐軍弓弩手試圖以此壓製城頭守軍。更有數十架投石機拋車)在後方陣列中發出沉悶的呼嘯,將巨大的石塊投向城牆,每一次命中都引發一陣地動山搖般的巨響和磚石碎裂的煙塵。
然而,安市城的守將,淵蓋蘇文的心腹大將楊萬春,顯然並非庸碌之輩。他依托堅固的城防,指揮若定。每當唐軍靠近城牆,城頭上便立刻箭如雨下,滾木礌石如同冰雹般砸落,燒沸的金汁糞便、毒液混合物)散發著惡臭傾瀉而下。唐軍的盾牌可以擋住箭矢,卻難以完全防禦這些沉重的守城器械,慘叫聲此起彼伏,不斷有士卒倒在衝鋒的路上。
一架好不容易靠近城牆的雲梯剛剛搭上垛口,幾名悍勇的唐軍甲士口銜橫刀,奮力向上攀爬。城頭立刻伸出幾支長長的叉竿,死死抵住雲梯頂端,奮力向外推去。雲梯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劇烈搖晃,最終帶著上麵絕望的士兵,轟然向後折斷,摔落在城下的人群中,激起一片血花和塵埃。
另一輛衝車在盾牌手的掩護下,撞擊著看似有些斑駁的城門,發出“哐!哐!”的巨響。城門劇烈震顫,卻異常堅固,一時難以破開。而城頭上,守軍則用火箭集中射擊衝車頂部的防火皮革,試圖將其焚毀。
李世民立於中軍禦營的高台之上,身披明光鎧,外罩玄色鬥篷,麵色沉靜如水,唯有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緊緊盯著遠處的攻城戰場。他可以看到己方士卒的奮勇,也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次受挫帶來的傷亡。安市城的抵抗意誌和防禦能力,超出了他最初的預估。連日強攻,唐軍精銳損耗不小,而城池卻依然屹立不倒,戰局陷入了令人焦慮的僵持。
“陛下,”身旁的近臣語氣帶著憂慮,“安市城險固,楊萬春抵抗頑強。我軍連日猛攻,士卒疲敝,傷亡……”
李世民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目光依舊沒有離開戰場:“朕知道。然此城乃遼東南北咽喉,若不拔除,我軍後路堪憂,亦難震懾高句麗全境。告訴李積,調整部署,減少無謂傷亡,但攻勢不可停,必須持續給守軍施加壓力。”
他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然而,就在他話音剛落不久,一騎快馬如同旋風般從東北方向疾馳而來,穿過層層營寨,直抵禦營之下。馬上騎士渾身浴血,甲胄破損,幾乎是滾鞍落馬,踉蹌著撲到高台之下,聲音嘶啞而淒惶:
“報——陛下!緊急軍情!高句麗大將高延壽、高惠真,儘起國內兵馬,號、號稱十五萬大軍,已過鴨綠水,正直奔安市城而來!距此已不足三日路程!”
消息如同晴天霹靂,瞬間在禦營周圍炸響。所有聞聽此訊的文武官員,臉色都為之大變。
十五萬援軍!
唐軍頓兵堅城之下,久攻不克,師老兵疲。此刻高句麗傾國援軍驟至,若與城內守軍裡應外合……後果不堪設想!一股沉重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力,瞬間籠罩了整個唐軍大營。原本就因攻城不順而有些低迷的士氣,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於高台之上那道玄甲身影。帝國的命運,東征的成敗,仿佛都係於他此刻的決斷之上。安市城依舊沉默地矗立著,而更大的風暴,已然在視野的儘頭,掀起了遮天蔽日的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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