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殘陽,奮力地將最後一片昏黃的光輝潑灑在這片剛剛經曆了一場決定命運大戰的曠野之上。光芒不再刺眼,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悲愴的暖意,試圖撫慰滿目瘡痍的大地,卻隻將那片驚心動魄的暗紅渲染得更加觸目驚心。
戰爭的聲音已經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勝利之後、夾雜著疲憊與悲涼的寂靜,以及清理戰場時不可避免的嘈雜。唐軍的追擊部隊如同梳子般梳理著戰場,馬蹄偶爾還會踏碎枯骨,揚起帶著血腥氣的塵土。傷兵的呻吟聲、收殮屍體的號子聲、收繳戰利品的呼喝聲,交織在一起,構成勝利背後真實的底色。
放眼望去,廣袤的原野上,屍骸枕藉,幾乎鋪滿了每一寸土地。陣亡者的姿態各異,有的依舊保持著搏殺的姿勢,有的則蜷縮成一團,仿佛在抵禦最後的寒冷。破損的兵器、撕裂的旗幟、散落的箭矢、傾覆的車輛……到處都是。暗紅色的血液浸透了乾燥的泥土,在許多低窪處彙聚成一個個小小的、令人作嘔的血窪,在夕陽下反射著詭異的光。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汗臭味和一種屍體開始腐敗前的甜膩氣息,引來成群的烏鴉在上空盤旋,發出不祥的聒噪。
一隊隊垂頭喪氣、衣衫襤褸的高句麗俘虜,在唐軍士兵明晃晃的刀槍押解下,步履蹣跚地走向臨時設立的俘虜營。他們的眼中失去了戰意,隻剩下劫後餘生的茫然與深切的恐懼。而在更遠處,通往安市城的方向,煙塵仍未完全散去,那是潰逃的敗兵留下的最後痕跡。
李世民依舊立於北山之巔,殘陽的餘暉為他玄甲外的明黃鬥篷鑲上了一圈金邊。他臉上的激動與讚賞已經平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靜。他俯瞰著這片由他一手主導、並由無數大唐兒郎用鮮血生命換來的勝利戰場,目光銳利如初,並未因大勝而有絲毫鬆懈。
“傳令各部,停止追擊,鞏固陣地,清點戰果,妥善救治傷員,收斂陣亡將士遺骸。”他的聲音平穩,帶著帝王的威嚴與對生命的尊重,“高句麗殘兵,任其入城。”
“任其入城?”身旁有近臣略顯不解。
“困獸猶鬥,窮寇莫追。”李世民目光投向遠方那座在暮色中輪廓愈發清晰的安市城,“將這些敗兵放入城中,他們帶去的不僅是殘軀,更是無可挽回的失敗與恐慌。城中糧草有限,驟增數萬潰兵,人心惶惶,楊萬春縱有通天之能,守城之誌又能堅持幾時?”
他看得更遠。全殲潰兵於城外固然痛快,但必然要付出更多唐軍士卒的性命。而將這些喪失鬥誌、傳播絕望的敗兵放入城中,就如同將一顆毒瘤植入敵人體內,其從內部瓦解守軍意誌的作用,或許比單純的軍事圍攻更為有效。這是戰略家的冷酷算計,亦是減少己方傷亡的明智之舉。
他的目光隨後掃過山下正在凱旋歸營的唐軍各部,尤其是在那麵重新豎立起來的、屬於劉君邛部的殘破旗幟附近,那道即使經曆慘烈廝殺、依舊挺立如鬆的白色身影——薛仁貴。
“此子……真乃朕之霍驃騎霍去病)再現。”李世民低聲自語,語氣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欣賞與一種發現絕世璞玉的喜悅,“勇冠三軍,於萬軍之中扭轉戰局,其功至偉。傳朕旨意,擢升薛禮為遊擊將軍,其所部兵馬,優先補充,甲胄兵器,皆予精良。此戰首功,非他莫屬!”
命令被迅速記錄並傳達下去。可以預見,此戰之後,薛仁貴之名,將不再是底層軍士口中的傳奇,而是正式載入大唐軍功簿,其白袍驍將的形象,將隨著這場大勝,傳遍整個東征大軍。
一直靜默立於李世民身側的青鸞,將父皇的決斷與對薛仁貴的讚賞儘收耳中。她望著山下那道熟悉又陌生的白色身影,心中亦是波瀾微起。她記得那個在河東山林中苦練不輟的憨直青年,記得先生東方墨)贈甲贈書時的期許,更記得先生曾說“此子將來,必為國家柱石”。如今,預言正一步步成為現實。看到薛仁貴憑借自身勇武與先生所授技藝,立下如此不世奇功,她心中也生出一種與有榮焉的複雜情緒,同時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先生布局天下、為國育才的深遠用意。
殘陽終於徹底沉入了遠方的地平線,最後一縷光芒消失,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緩緩籠罩天地。戰場上的喧囂進一步平息,唯有唐軍營地方向開始亮起星星點點的燈火,如同黑暗中希望的種子。
山下,高句麗的潰兵如同決堤的濁流,終於狼狽不堪地湧至安市城下。城頭火把通明,守將楊萬春麵色鐵青地看著城下這群丟盔棄甲、哭爹喊娘的同袍,心中一片冰涼。他深知放入這些潰兵的隱患,但若不開城門,且不說道義上無法向國人交代,這些絕望的敗兵在城外嘩變或儘數被唐軍屠戮,對士氣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他咬著牙,最終還是沉重地揮了揮手。
“開……開門……”他的聲音乾澀無比。
沉重的城門在刺耳的嘎吱聲中,緩緩開啟了一道縫隙。城下的潰兵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瘋狂地向內擁擠,將失敗、恐慌和絕望,一並帶入了這座已然成為孤島的堅城之中。
李世民於北山之上,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仿佛在看一出早已預知結局的戲劇。
殘陽瀝血,敗寇入甕。一場輝煌的野戰勝利已然落幕,但縈繞在安市城上的硝煙,還遠未到散去的時刻。真正的堅城攻防,才剛剛開始。而白袍薛禮的傳奇,也必將在這新的篇章中,續寫更加耀眼的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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