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一塊厚重的玄色絨布,將白日的喧囂與酷熱緩緩覆蓋。中軍禦帳內,牛油巨燭燃燒著,發出穩定而溫暖的光暈,驅散了帳外的黑暗,卻也在帳內投下搖曳的、略顯沉重的影子。侍衛與內侍早已被屏退,偌大的禦帳之中,隻剩下李世民與青鸞二人。
白日裡封賞將士的帝王威儀已然斂去,此刻的李世民,卸下了明光鎧,隻著一襲尋常的玄色常服,坐於鋪著虎皮的胡床之上。他手中端著一杯早已微涼的茶湯,目光深沉地落在靜靜立於帳中的那道玄色身影上。
青鸞同樣褪去了白日裡便於行動的勁裝,換上了一身較為寬鬆的深青色衣裙,長發依舊利落地束在腦後,未施粉黛,麵容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清麗,也格外沉靜。她微微垂著眼瞼,等待著,知道這場不可避免的談話終將到來。
帳內一片寂靜,唯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
良久,李世民緩緩放下茶杯,那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打破了沉默:
“這裡沒有外人,兕子……你還要稱朕為‘陛下’,自稱‘民女’嗎?”
這一聲久違的“兕子”晉陽公主李明達的小名),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青鸞的心湖中漾開了圈圈漣漪。她抬起眼,對上父皇那雙深邃複雜、飽含了太多情緒的眼眸——那裡有帝王的審視,有父親的關切,有失而複得的震動,更有深深的愧疚與不解。
她沉默了片刻,終究沒有在那個稱呼上糾纏,隻是微微福了一禮,聲音平靜無波:“父皇……女兒並非有意欺瞞。隻是‘晉陽公主’李明達已然病逝,這是天下皆知的事實。如今活著的,是青鸞。”
李世民看著她那平靜得近乎疏離的態度,心中一陣刺痛,他歎了口氣,語氣緩和了許多:“朕知道,是朕……是皇宮困住了你。當初稱‘病逝’,朕……”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那其中的痛楚與自責不言而喻。“告訴朕,離宮之後,你去了哪裡?經曆了什麼?這一身……這一身足以在萬軍之中護佑朕安危的武藝,又是從何而來?”
他知道,眼前的女兒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他捧在手心裡嗬護的嬌弱公主了。北山之上,她那驚鴻般的身影,那淩厲精準的劍法,那臨危不亂的鎮定,無不昭示著她已然脫胎換骨。
青鸞知道這是坦白的時候,她並未隱瞞,從當年係統學習武藝,決意離宮,到一路西行追尋東方墨的足跡,再到學習兵法、乃至天下輿情,都娓娓道來。她省略了“墨羽”組織的核心機密,但將自己如何苦練《素心蓮華決》,如何跟隨東方墨觀察民間疾苦、分析天下大勢的經曆,清晰地展現在李世民麵前。
她講述著塞外的風沙,河西的落日,江湖的險惡與人心的複雜,也講述著東方墨那看似淡漠實則心懷天下的胸襟與智慧。她的語氣始終平穩,像是在訴說彆人的故事,但那雙清亮的眸子中,卻閃爍著一種李世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名為“自由”與“成長”的光芒。
“……先生授我武藝,並非隻為強身健體,或逞匹夫之勇。他言,武者,當明是非,辨忠奸,護該護之人,守該守之道。於江湖,可扶危濟困;於天下,可匡扶正義。”青鸞緩緩說道,“女兒見識了宮牆外的天地,才知道這世間如此廣闊,眾生如此多艱。女兒……不願再做那隻被華美牢籠圈養的金絲雀。”
李世民靜靜地聽著,心中震撼莫名。他想象不到,自己那原本應該養在深宮、隻知琴棋書畫的女兒,竟走上了這樣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他聽到了她的堅韌,她的智慧,她的獨立,也聽到了她對那種“籠中鳥”生活的徹底摒棄。愧疚感再次湧上心頭,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失落,有擔憂,但隱約間,竟也有一絲為她的蛻變而感到的……驕傲?
“東方先生……真乃奇人也。”李世民長歎一聲,目光銳利地看向青鸞,“他不僅救了你,更重塑了你。朕,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
他終於明白,為何青鸞能有如此變化。那位神秘的東方墨,不僅給了她新生,更賦予了她翱翔的翅膀和洞察世事的眼睛。眼前的女兒,雖然血脈相連,但她的靈魂,已然有一部分屬於那片更廣闊的江湖,屬於那位引導她的師長。
帳內的燭火輕輕搖曳,將父女二人的身影拉長,投射在帳壁上。這場跨越了生死與身份的重逢夜話,沒有痛哭流涕,沒有激烈爭執,隻有平靜的敘述與深沉的理解。過往的隔閡似乎在這一刻被悄然打破,一種基於全新認知的、更為複雜也更為真實的關係,正在這靜謐的禦帳之中,悄然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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