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終南山巒浸染在冬日蒼茫的暮色裡,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觸手可及。感業寺那扇厚重的、漆色斑駁的木門,在嗚咽的山風中發出沉悶的吱呀聲,緩緩開啟一道縫隙,迎入了一位來自遙遠皇城的、帶著一身陰寒氣息的不速之客。
來人身著內侍省低階宦官的青色袍服,麵容白淨無須,眉眼低垂,看似恭順,但那微微揚起的下巴和眼底一閃而過的精光,卻透著一股宮中特有的、見慣了權勢更迭的倨傲與冷漠。他並未帶來浩蕩的儀仗,隻有兩名沉默的隨從,馬蹄包裹著厚布,踏在寺前石階上,幾近無聲。他自稱姓王,奉宮中某位貴人之命,前來為寺中添些香火香油,順便,“探望”一位在此清修的故人。
住持靜安師太是一位年約五旬、麵容清臒的女尼,額間已有了深深的皺紋,眼神卻依舊銳利,帶著多年掌權積澱下來的沉穩與世故。她親自將這位王內侍迎入方丈院一間僻靜的客堂。客堂內陳設簡陋,僅一桌數椅,一座小小的佛龕,龕前青燈如豆,映得四壁光影幢幢,空氣中彌漫著陳年香燭和淡淡黴味混合的氣息,與蓬萊殿的暖香馥鬱判若雲泥。
王內侍並未過多寒暄,幾句關於天氣、關於佛法無邊的客套話後,便從懷中取出一封未曾封緘、但折疊得極為齊整的信函,雙手遞與靜安師太。信箋是上好的澄心堂紙,觸手柔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與蓬萊殿中相似的蕙蘭冷香。
“此乃宮中貴人之意,煩請師太過目。”王內侍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貴人心念舊人,尤其掛念那位法號……嗯,應是尚未賜號,原姓武的比丘尼。聽聞其昔日心性未定,恐難適應清修之苦。貴人慈悲,特囑托師太,務必對其‘嚴加管束’,‘砥礪心誌’,使其早日摒棄妄念,皈依我佛。這其中的‘度’,想必師太修行多年,自有分寸。”
他特意在“嚴加管束”和“砥礪心誌”八字上略略加重了語氣,那雙看似低垂的眼簾微微抬起,掠過靜安師太的臉,嘴角噙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貴人還說,感業寺清苦,若能助其門下弟子‘脫胎換骨’,他日自有‘功德’回報。”
靜安師太接過信箋,指尖能感受到紙張的細膩與微涼。她展開信紙,上麵的字跡並非蕭淑妃親筆,顯然是代筆,但措辭卻極為“講究”。通篇看似冠冕堂皇,關懷修行,但字裡行間透出的寒意,卻讓她這閱儘世情的老尼都感到心頭一凜。“嚴加管束”可解讀為日常勞役苛重,“砥礪心誌”則幾乎等同於默許精神乃至肉體的折磨,而“自有分寸”與“功德回報”,更是將選擇與利益的誘餌赤裸裸地擺在了她的麵前。
她沉默著,目光在信紙上遊移,腦中飛速盤算。宮中貴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要借她的手,讓那個叫武媚的先帝才人在此間“不好過”,甚至……悄無聲息地消失。她久居這皇家寺院,深知這些宮廷陰私的殘酷。蕭淑妃如今聖眷正濃,得罪不起。而那個武媚,不過是失勢無依的棄子,家族似乎也早已將其遺忘,處置了她,既能討好蕭淑妃,換取實實在在的“功德”金銀布施),又能清理門戶,顯示寺規森嚴,似乎是一舉多得。
隻是……這終究是違背佛家慈悲之心的惡業。靜安師太撚動著手中的沉香木念珠,試圖平複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心悸。但念頭一轉,在這皇權至上的世間,佛寺又能真正超然物外多少?感業寺的修繕,僧尼的用度,哪一樣不需要仰仗皇家和權貴的鼻息?若能以此換來蕭淑妃的青睞,對感業寺而言,或許是更大的“功德”。
權衡利弊,那一點微弱的慈悲心迅速被現實利益和明哲保身的念頭壓了下去。
她緩緩折起信箋,放入袖中,臉上恢複了一貫的平靜無波,對著王內侍合十一禮:“阿彌陀佛。貴人慈悲,關懷弟子修行,貧尼感念於心。請回複貴人,貧尼定當謹遵教誨,嚴加督導,務必使武氏……潛心向佛,不負貴人期望。”
王內侍對她的反應似乎早有預料,滿意地微微頷首:“師太是明白人。如此,咱家便不久留了,宮中事務繁雜,還需回去複命。”說罷,起身便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仿佛隻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差事。
送走王內侍,靜安寺大門重新合攏,將那來自皇城的殺機牢牢鎖在了寺內。靜安師太並未立刻行動,而是獨自在佛龕前靜立了許久,直到那盞青燈的燈花爆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劈啪”聲,才猛地驚醒。
她喚來貼身侍奉的老尼,低聲吩咐:“去,請監寺、維那、典座幾位師太過來,就說有要事相商。”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感業寺權力核心的幾位執事僧尼便齊聚在方丈院內。監寺師太性如烈火,掌管寺中戒律;維那師太負責日常功課誦經,性情較為刻板;典座師太管理後勤膳食,心思活絡。她們聽聞住持緊急召見,又見其麵色凝重,心知必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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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安師太沒有直接將信函示人,隻是將宮中貴人的“意思”,用同樣含蓄卻足夠讓在場眾人心領神會的話語轉述了一遍。她刻意強調了“嚴加管束”、“砥礪心誌”以及事成之後的“功德”。
果然,幾位師太聞言,神色各異,但很快便達成了共識。監寺師太首先表態,聲若洪鐘:“既是宮中貴人之意,我等自當遵從。那武氏入寺以來,雖看似安分,然眉眼間猶存媚態,非是潛心禮佛之相,正需重重磨礪,方可剝去其紅塵習氣!”她早已看那容貌過於出眾的武媚不順眼,此刻正好借題發揮。
維那師太撚著佛珠,慢條斯理地補充:“可在其誦經功課上多加要求,但凡有絲毫錯漏,便當眾斥責,罰其長跪佛前,以儆效尤。”她追求形式上的完美,認為精神上的折辱更能摧毀一個人的意誌。
典座師太則更實際些:“冬日嚴寒,可命其專司清洗全寺衣物、恭桶等汙穢之事,削減其炭火份例,飲食上也……大可‘清淡’些。”她掌管物資,有的是辦法從細微處折磨人。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便商議出了一整套“磨礪”方案,決定次日一早,便由監寺師太親自尋個由頭,對武媚實施第一步的嚴厲懲戒,務必使其深刻領受“貴人之恩”,也讓寺中其他人看看,忤逆貴人、或者說,身為棄子的下場。
窗外,天色已徹底黑透,山風呼嘯著掠過寺院屋脊,如同無數冤魂在嗚咽。方丈院內,燭光搖曳,映照著幾張被權欲和冷酷所籠罩的、本該是慈悲為懷的麵孔。一場針對武媚的、源自深宮妒火的陰謀,就在這佛門清淨之地,悄然織就,隻待天明,便要張開羅網。而她們並不知道,一雙乃至無數雙隱匿於更深黑暗中的眼睛,早已將這一切儘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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