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夏,卯時初刻,天色將明未明,東方僅有一線魚肚白掙紮著透出雲層。感業寺那扇平日裡隔絕紅塵的古舊山門,在黎明前的晦暗中,被無聲地、徹底地打開。沒有喧嘩的儀仗,沒有煊赫的鼓樂,唯有數十名身著常服卻氣息精悍的宮廷侍衛肅立兩側,將周遭隔絕出一片絕對的寂靜與肅穆。
一輛規製遠超尋常妃嬪、裝飾卻刻意從簡的鳳輦,靜靜地停在寺門之外。輦車華蓋垂落,流蘇在微涼的晨風中輕輕晃動。
武媚明空)依舊穿著那身略顯寬大的青灰色僧袍,隻是外麵罩了一件宮中送來的、質料考究卻顏色素淨的黛藍色鬥篷,兜帽拉起,遮住了她大半容顏。她並未回頭再看一眼這囚禁了她、卻也磨礪了她的寺院,隻是在住持與幾位老尼複雜難言的目光注視下,由兩名低眉順目的宮女攙扶著,步履沉穩地踏上了鳳輦。
登輦的那一刻,她寬大的袖袍之下,無人得見的手,極輕、卻極其堅定地,覆上了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那裡,正孕育著一個嶄新的生命,一個她通往權力之巔的、最關鍵的階梯,也是她未來所有謀劃與掙紮的根源。指尖傳來的,是微涼的體溫,亦是內心深處翻湧的、如同岩漿般熾熱的決心與審慎。
輦車起行,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規律的轆轆聲,打破了長安城清晨的寧靜,也碾碎了她作為“明空”的過去。她垂著眼眸,濃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將所有外泄的情緒都收斂得乾乾淨淨,隻餘下一片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靜。
當輦車行經某處宮苑外牆時,她若有所感,微微抬起了眼眸。目光透過輦車輕紗的縫隙,精準地落在了那處熟悉的、已然荒廢的宮苑——芷蘭軒。院牆斑駁,雜草叢生,簷角甚至結著蛛網,與她記憶中那個曾承載過她短暫宮廷生涯、寄托過渺茫希望的地方,已然麵目全非。那一瞥,極其短暫,快得仿佛隻是無意間的流連,隨即她便重新垂下了眼簾。然而,那荒蕪的景象,卻如同最鋒利的刻刀,在她心底深處,再次刻下了一道名為“權力”與“生存”的烙印。沒有權力,便是這般下場,被人遺忘,任其荒蕪。
鳳輦最終在精心收拾過的漪瀾殿前停下。此處果然如王皇後所安排,距離皇帝日常起居理政的兩儀殿極近,殿宇精巧,花木扶疏,顯然是宮中上好的居所。
輦簾掀開,武媚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步下鳳輦。她依舊低著頭,姿態恭順,仿佛還是那個需要仰人鼻息的才人。
然而,當她抬起頭,目光與早已等候在殿前、臉上掛著溫婉得體笑容的王皇後相遇時——
一瞬間,空氣仿佛凝滯。
王皇後的笑容無懈可擊,帶著中宮之主應有的雍容與大度,甚至上前一步,親自虛扶了武媚一把,聲音溫和:“妹妹一路辛苦,陛下與本宮,都盼著你平安歸來。這漪瀾殿,妹妹可還滿意?若缺什麼,儘管告知本宮。”
武媚依著禮數,深深一福,聲音輕柔,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與怯懦:“勞煩皇後娘娘親自安排,臣妾……感激不儘,一切但憑娘娘做主。”
她的姿態放得極低,言語更是謙卑。
但,就在那四目相對的刹那,王皇後清晰地看到了武媚抬起眼眸時,那眼底深處一閃而逝的光芒——那不是感激,不是怯懦,而是一種深埋在沉靜之下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清醒與銳利!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臉上那層溫婉的假麵,直抵她內心深處那份引狼入室的不安與算計。
而武媚,也同樣從王皇後那完美無瑕的笑容背後,捕捉到了一絲極力掩飾的、如同琉璃將裂前的緊繃與審視。
沒有言語的交鋒,沒有肢體的衝突。
隻有這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對視。
然而,一股無形的、冰冷而洶湧的暗流,已在這漪瀾殿前,在這初夏的晨光中,悍然碰撞、激蕩開來!
王皇後臉上的笑容未變,扶著武媚手臂的指尖,卻幾不可察地微微收緊。
武媚依舊低眉順眼,任由她扶著,邁步,踏入了這象征著回歸、也預示著新一輪風暴開始的漪瀾殿。
宮門,在她身後緩緩合攏。
而真正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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