鑾駕行至萬年宮時,已是數日後的傍晚。甫一踏入這片位於群山環抱之中的宮苑,一股不同於長安酷暑的、帶著草木清香與山泉濕潤的涼意便撲麵而來,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萬年宮雖不及長安宮城宏偉壯闊,卻彆有一番精巧幽深的意趣。殿宇樓閣依山勢而建,錯落有致,多以原木青石為材,與周遭的蒼鬆翠柏、奇石流泉融為一體,顯得古樸而自然。醴泉清澈甘冽,蜿蜒穿行於宮苑之間,潺潺水聲不絕於耳,更添幾分靜謐與清涼。
李治對此地頗為滿意,當即吩咐宮人妥善安置,尤其叮囑要將武昭儀的住處安排在最是通風涼爽、景致也最佳的青蘿閣。青蘿閣臨水而建,推開窗便能看見一池碧荷,遠處是層巒疊嶂的青山,確實是個靜養的好去處。
初到的幾日,武媚似乎真的被這山間的寧靜與清涼所安撫。她依著李治的囑咐,儘量不再過問具體宮務,每日裡或是由宮人扶著在回廊水榭間緩步慢行,或是獨自坐在青蘿閣的窗邊,看著池中遊魚,聽著簷下風鈴,神色間那緊繃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些許。李治見狀,心中大慰,處理完隨行帶來的緊要政務後,便時常過來陪她說話,賞景,帝妃二人之間,倒真有了幾分遠離紛爭、尋常夫妻般的短暫溫馨。
然而,這表麵的平靜之下,武媚內心的驚瀾卻從未真正平息。那山間的靜謐,反而放大了她獨處時的空洞與回響。女兒虛幻的啼哭與冰冷的觸感,依舊會在夜深人靜時闖入她的夢境。而更讓她隱隱不安的,是這萬年宮周遭的天氣。
自從抵達此地後,天空便時常顯得異樣。不再是長安那種明晃晃的酷熱,而是一種沉悶的、仿佛被無形巨手捂住口鼻般的壓抑。鉛灰色的雲層終日低垂,堆積在山巔,厚重得仿佛隨時會坍塌下來。陽光掙紮著從雲縫中透出幾縷,也是有氣無力,帶著一種不祥的灰白。山間的霧氣也格外濃重,清晨時分,乳白色的濃霧彌漫山穀,將殿宇林木都吞沒其中,直至午後仍不肯完全散去,使得周遭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如同鬼域。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絲風也無。平日裡喧鬨的鳥雀蟲鳴,也銷聲匿跡,山林間彌漫著一種死寂般的、令人心慌的寧靜。隻有那醴泉的水聲,似乎比往日更加急促響亮了些,敲打在岩石上,帶著一種躁動不安的韻律。
武媚憑欄而立,望著窗外那被濃霧與鉛雲籠罩的、失去了往日青翠色彩的群山,秀眉微蹙。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冰涼的欄杆,心頭那股自離開長安後便未曾真正消散的不安,在此刻這異常的天象下,被放大了數倍。
這並非她熟悉的、屬於權力傾軋的危機感,而是一種更原始、更宏大的,麵對自然之威時,人類渺小如螻蟻的無力與心悸。那厚重的雲層,那死寂的山林,那躁動的水聲,都像是一種無聲的警示,預示著某種積蓄已久的力量,即將爆發。
她不禁又想起了利州,想起了那些夏季突如其來的暴雨和江水的咆哮。然而,那時的她,尚可躲在父母的羽翼之下,而如今……她身處這依山而建的離宮,若真有什麼不測……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娘娘,風大了,仔細著了涼。”崔沅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為她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風。
武恍然回神,才發現不知何時,終於起風了。那風並非清涼,而是帶著一股土腥氣和隱隱的雷鳴,吹得窗外的樹葉嘩啦啦作響,更添了幾分山雨欲來的肅殺。
她攏了攏披風,沒有說話,隻是更深地望向那墨雲翻湧的天際,清澈的眼眸深處,映照著那天地將變的預兆,也映照著她自己內心,那從未停歇的、與命運和罪孽搏鬥的驚濤駭浪。這萬年宮的清涼,終究隻是表象,真正的風暴,或許從未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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