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明寺的譯經院,坐落於寺院中軸線東側一處相對幽靜的院落。院中古柏參天,隔絕了前殿法會隱約的喧囂,唯聞風吹葉響,更添幾分肅穆。院正中的主殿軒敞高闊,南向開設著巨大的支摘窗,將秋日明媚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引入殿內,映照得纖塵畢現。
殿內,新製的檀木經架排列整齊,上麵已擺放好部分自舊寺遷來的貝葉經卷與謄錄稿本,泛著古樸而沉靜的暗金光澤。巨大的書案以紫檀木打造,光滑如鏡,案上陳列著文房四寶,以及譯經所需的各類工具——朱砂、金粉、砑光石、裁紙刀等,一應俱全,皆顯皇家敕建的考究與氣派。空氣中彌漫著新木的清香、墨錠的微臭以及若有若無的、來自經卷的陳舊紙張氣息,混合成一種獨特而令人心定的氛圍。
玄奘法師褪去了昨日遷寺時所披的紫金袈裟,換上了一襲尋常的赤色袈裟,坐於主位書案之後。他的麵容在充足的日光下更顯清臒,眼神卻依舊澄澈而專注,如同深潭,映照著智慧的微光。數十位精挑細選、通曉經論的弟子與助譯僧侶,亦各依其職,分坐於兩側的經架或小案之前,屏息凝神。
今日,並非盛大的開光法會,而是玄奘法師在新道場主持的首次正式譯經會議,選定開譯的是一部關乎佛教名相辨析的重要論著。沒有鐘鼓齊鳴,沒有萬眾朝拜,唯有鋪開經卷的細微聲響,與法師那平和而清晰的聲音在殿中回蕩。
他先引領眾僧禮敬十方諸佛、曆代菩薩,祈請加持,令譯事無礙,正法流布。隨後,便直接切入正題,就一段艱深的經文進行解讀、辨析,並與座下弟子探討其中關鍵詞語最為精準妥帖的漢譯。時而引證此前所譯經論,時而追溯梵文原意,時而考量中土語境,每一個字的敲定,都凝聚著無比的慎重與智慧。
“法師,”一位弟子於探討間隙,合十問道,“此寺初立,規製非常,陛下與皇後殿下恩遇隆厚,我等在此譯經,實乃莫大殊緣。未知法師於新道場弘法,有何新的期許?”
玄奘法師聞言,目光緩緩掃過殿內諸弟子,又望向窗外那株蒼勁的古柏,聲音平和而深遠:“寺宇雖新,佛法恒常。陛下與殿下敕建此寺,支持譯經,乃是無上功德,於我沙門而言,是殊勝助緣。吾等當借此清淨之地,殫精竭慮,務求所出經論,義理圓融,文字暢達,使中土眾生,得窺如來真實義,此乃報國恩、酬佛恩之根本。”
他頓了頓,語氣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深邃:“然則,弘法利生,不止於文字。佛法在世間的流布,亦需觀照世間因緣。譬如……”他略作沉吟,並未直接點破,而是借由正在翻譯的經文中一段關於“恭敬”與“禮法”的論述,引申開去,“經雲,於一切眾生起慈悲心,是名真恭敬。然世間禮法,倫常有序,亦為維係人倫大道。如何使出世之慈悲與世間之禮教相輔相成,而非相互扞格,此亦是我等修行者,於弘法途中需深思、善巧應對之處。”
他並未明言即將頒布的詔令,但話語中已然觸及了佛法與世俗倫理,尤其是孝道之間那微妙而敏感的地帶。座下幾位年長敏銳的弟子,似有所悟,微微頷首,麵露思量之色。他們明白,師父此言,既是探討佛法精義,亦是對未來可能麵臨的境況,一種未雨綢繆的開示。
譯經會議繼續進行,陽光在殿內緩慢移動,將眾人專注的身影拉長。沉香清冷的氣息在鼻尖縈繞,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與低沉的討論聲交織,在這座嶄新的、承載著皇權期許與佛法理想的譯經院內,智慧的薪火,正以一種安靜而堅韌的方式,傳承不息。玄奘深知,在此地的弘法之路,必將與皇權、與世俗有著更為密切的交集,而他所能做的,便是以不變的真諦為舟,以圓融的智慧為槳,在這新的洪流中,謹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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