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都的詔書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餘波蕩漾,卻並未立即改變長安城固有的節奏。然而,在那巍峨宮牆之外,帝國龐大的行政機器內部,尤其是掌管錢糧賦稅的戶部衙門,早已為這場即將到來的巨變忙碌得如同沸鼎。
戶部衙署內,炭火燒得並不旺,一股陰冷的潮氣混合著陳年賬冊的黴味與新鮮墨汁的微臭,彌漫在每一個角落。廊下腳步聲匆匆,書吏們抱著厚厚的籍簿穿梭往來,臉上皆帶著揮之不去的凝重。值房內,幾位戶部郎中、主事正圍著一張巨大的案幾,上麵鋪開的並非輿圖,而是密密麻麻標注著各州郡倉廩存糧、漕運損耗以及長安百官俸祿、禁軍糧餉開支的明細賬冊。
“尚書大人,您看,這是關中諸倉最新的核驗數目。”一位頭發花白、麵容憔悴的郎中將一份墨跡未乾的彙總呈送到端坐主位的戶部尚書麵前,聲音沙啞,“太倉存粟,僅餘……僅餘四十萬石。這還不算今冬明春,需支付百官、勳貴、禁軍以及諸司雜役的祿米……”
戶部尚書,一位年約五旬、眉頭緊鎖的乾練官員,接過彙總,指尖在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上緩緩劃過,最終停留在“四十萬石”上,久久不語。四十萬石,聽起來是天文數字,但分攤到龐大的帝國中樞及其附屬人口頭上,支撐到來年夏收,已是捉襟見肘,甚至可以說是岌岌可危。
“關中之地,自先帝時便已‘地隘人繁’,”另一位主事憂心忡忡地開口,他是負責漕運核算的,“這些年,陛下勵精圖治,百官雲集,甲兵日眾,加上連年不算豐稔,僅靠關中產出與如今這不堪重負的漕渠轉運,實在是……難以為繼啊。”
他指向賬冊上另一行數據:“漕糧自洛陽含嘉倉起運,經黃河、渭水至長安,路途艱險,損耗驚人。尤其是三門砥柱之險,十船能存其七,已是萬幸。去歲漕運損耗,竟高達三成!這還不算沿途人吃馬嚼,以及維護漕船、征發民夫的費用,糜耗之巨,觸目驚心!”
沉重的氣氛幾乎凝成了實質。所有人都明白,長安這座輝煌帝都的運轉,是建立在何等脆弱的基礎之上。它像一頭胃口驚人的巨獸,而關中這片土地,以及那條蜿蜒艱險的漕運生命線,已越來越難以喂飽它。
“所以,陛下與皇後殿下決意遷都洛陽,實是不得已,亦是必然之舉啊。”戶部尚書終於放下賬冊,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在微寒的空氣裡凝成一團白霧,“洛陽地處中原,漕運四通八達,河北、河南、江淮之粟,可徑抵城下,轉輸之費,損耗之巨,皆可大為削減。《建東都詔》中言‘通賦貢於四方’,‘便於時宜’,絕非虛言。”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語氣帶著一絲解脫,也帶著深深的疲憊:“長安,承載了太多。帝國的榮耀,先帝的餘烈……卻也背負了太重的負擔。遷都,非是厭棄舊都,實是為帝國尋一條活路,為這萬千張口,尋一個更能吃飽飯的地方。”
同一時刻,長安城東北隅,太倉所在。巨大的倉窖如同沉默的巨獸匍匐在地。幾名倉監正指揮著役夫進行例行的巡查與通風。打開其中一處倉窖的封泥,一股陳年穀物的氣息撲麵而來。負責核驗的太倉令陳倉湊近窖口,借著微弱的光線向內望去,隻見窖底存糧已不及窖身高度的三分之一,那曾經滿溢的金黃,如今隻餘一片令人心慌的空曠。
“又淺了……”陳倉喃喃自語,伸手抓了一把靠近窖口的粟米,米粒在他指間流淌,帶著些許潮濕陰冷的感覺。他在這裡看守了二十年,親眼見證著太倉從貞觀年間的“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到如今這般近乎見底的窘迫。
一陣寒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陳倉打了個寒顫,默默將封泥重新蓋好。他不懂朝堂上那些高深的謀略,也不清楚東西集團之間的明爭暗鬥,他隻知道,倉庫裡的糧食一天比一天少,而長安城需要吃飯的人,卻一天比一天多。
“或許……去洛陽,真的是條出路吧。”他望著灰暗的天空,低聲喟歎。這最樸素的認知,恰恰印證了那高高廟堂之上,推動遷都的最原始、也最無法反駁的動力——倉廩之困。帝國的車輪,必須駛向更能獲取滋養的地方,無論前路有多少阻力和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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