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時間仿佛被拉長,又仿佛凝固成了堅冰。李治維持著靠坐的姿勢,一動不動,隻有胸膛伴隨著深長的呼吸微微起伏,以及那雙銳利眼眸中不斷翻湧、變幻的複雜光芒,揭示著他內心正經曆著何等劇烈的風暴。
東方墨的話語,如同重錘,一遍遍敲打在他固有的認知壁壘上。“清道夫”、“守護者”、“文明分支”、“屏障”、“超然的默契”……這些詞語組合成的圖景,完全超出了傳統君臣綱常的範疇,指向一種他從未設想過的權力與力量共存模式。
他試圖從中找出陷阱,找出權宜之計的痕跡,但東方墨的姿態、語氣,尤其是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都在傳遞著一個信息: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一種基於更高維度考量下的“解決方案”。
承認華胥?默許墨羽的超然?這無異於在九五之尊的皇權之上,懸置了一個若有若無的“監察者”或者說“合作者”。這對於任何一個帝王而言,都是難以接受的僭越。
可反對呢?撕破臉呢?
李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掃過那道靜立的青衣。對方能悄無聲息地來到這帝國最核心的所在,這份能力本身,就是最赤裸的警告。一旦對立,他李治,乃至這洛陽宮城,在對方眼中,是否真的固若金湯?西突厥之戰那精準到可怕的情報支援,如今想來,既是助力,也是示威。若這股力量轉而針對大唐,針對他……
代價,他付不起。風險,他不敢冒。
更深處,東方墨那句“真正的迷霧”在他心頭盤桓不去。長孫無忌等元老集團的陰影雖已清除,但新的利益鏈條正在形成,武媚在朝中安插的人手,邊境上蠢蠢欲動的勢力,還有那倭國使團看似恭順下的探究眼神……這些,確實是他每日需要麵對的真實困局。與這些相比,一個遠在海外、聲明永不犯境、甚至可能在某些方麵提供助力的“華胥”,其威脅性似乎……需要重新評估。
漫長的沉默之後,李治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線。他沒有說話,沒有做出任何明確的承諾或表態,但那驟然緩和下來的眼神,那不再充滿攻擊性的坐姿,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回答。一種基於現實權衡與巨大壓力下的,無奈的默許。
他看著東方墨,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轉移了話題,也像是在確認某個心底的掛念:“她……在海外,可還安好?”這個“她”,無需明言,指的自然是掙脫牢籠、如今身為華胥副帥的青鸞李明達)。
東方墨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微瀾。他微微頷首,言辭依舊簡潔而克製:“她很好,海闊天空,得展其才。”這句話,既是對青鸞現狀的肯定,也隱含著對她選擇之路的維護。
李治得到了這個答案,眼神複雜地閃爍了一下,有釋然,有悵惘,最終都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不再追問,也沒有就之前的議題再做任何探討。默認的平衡,已然達成。
東方墨知道,此行目的已基本達到。他不再停留,對著李治微微頷首,算是告彆。隨即,青影一晃,如同他來時一般突兀,身影已從禦書房中央消失,仿佛融入了燭光照射不到的陰影之中,再無痕跡。
李治沒有動,也沒有呼喊侍衛。他就這樣靜靜地坐著,目光投向東方墨消失的那片虛空,許久許久。殿內再次隻剩下他一人,以及那仿佛更加清冷的燭火。
他緩緩抬起手,從貼身的衣襟內,取出了那枚溫潤的墨玉。指尖摩挲著玉石光滑的表麵,冰涼的溫度透過皮膚傳來,讓他紛亂的思緒稍稍沉澱。
“保持本心,明辨迷霧……”他低聲重複著這八個字,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而複雜的弧度。今夜之後,這“迷霧”似乎更濃了,但也仿佛被撥開了一層。他失去了一些東西,一些作為帝王不容挑戰的絕對權威;但他似乎……也規避了一場可能無法承受的狂風暴雨。
手中的墨玉依舊,贈玉的人卻已遠遁海外,留下一個強大而超然的影子,以及一份沉重而詭異的“默契”。未來將走向何方,李治不知道。他隻知道,從這一刻起,他看待這天下、看待權力的目光,必須有所不同。
窗外,夜色更深,秋寒更重。一顆孤星,遙遙掛在紫微宮的上空,清冷地注視著這片沉默的帝王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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