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深埋於皇城根下,終年不見天日。空氣裡彌漫著陳年血垢的腥鏽、稻草腐爛的黴味,以及一種深入石縫的、無望的陰冷。上官儀身著肮臟的囚服,獨坐於狹窄囚室的一角,身下是潮濕發黑的草墊。沉重的鐵鏈鎖住他的手腳,每一次細微的動作都會引發冰冷的撞擊聲,在這死寂的牢獄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沒有嘶聲喊冤,也沒有痛哭流涕,隻是靜靜地坐著,背脊依舊習慣性地挺直,仿佛還穿著那身紫色的宰相官袍。昏暗的油燈在他臉上投下搖曳的光影,照亮了他深刻的皺紋和那雙已然看透一切的眼眸。
最初的震驚與屈辱過去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他回想起丹墀之上,皇帝那避開的眼神,那最終將他推出去頂罪的、輕飄飄的一句話。“皆是上官儀……挑撥離間。”嗬,多麼輕易。他一生恪守臣節,以文墨侍君,以直諫匡扶,最終卻成了帝王夫妻間權力與情感博弈中,一枚可以被隨手舍棄的棋子。
他並非不懂權謀,隻是以往總以為,自己侍奉的是聖主明君,所行是煌煌正道。如今,這冰冷的鐵鏈和這不見天日的牢籠,終於讓他明白,在絕對的權力麵前,所謂的忠誠與道義,是何等脆弱,何等可笑。皇帝需要的,或許從來不是一個諍臣,而是一個能在他需要時,替他背負一切罪名的“忠臣”。
他想起自己年輕時,以文采名動長安,被太宗皇帝賞識;想起輔佐當今陛下,兢兢業業,起草了多少詔令文書,自以為在參與締造一個清明的盛世。如今看來,何其諷刺。他筆下流淌的華章,他心中秉持的信念,最終都敵不過枕邊一陣私語,敵不過帝王心中那一點點無法宣之於口的怯懦與權衡。
“哈哈……哈哈哈……”低沉而沙啞的笑聲從他喉間溢出,在這死寂的牢房裡回蕩,帶著無儘的悲涼與自嘲。他笑自己癡,笑自己愚,笑這煌煌大唐,表麵光鮮之下,竟是如此不堪。
良久,笑聲漸歇。他吃力地挪動了一下身體,鐵鏈嘩啦作響。他看向那唯一能透進一絲微光的、高不可及的窄窗,眼神漸漸歸於平靜,一種死水般的平靜。
“拿紙筆來。”他對守在門外的獄卒說道,聲音平靜無波。
獄卒有些詫異,但還是依言取來了粗糙的牢紙和一支禿筆,墨是幾乎凝滯的劣墨。
上官儀沒有要求寫訴狀,也沒有寫家書。他顫抖著,用那支禿筆,蘸著那渾濁的墨,在粗糙的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寫的不是申辯,不是乞憐,而是一首詩,一首絕命詩。
詩句已不可考,或許其中有對君王昏聵的隱晦諷刺,有對世事無常的深沉慨歎,有對家國未來的最後憂思,也或許,隻有一片白茫茫的虛無與幻滅。但字裡行間,定是浸透了一個理想主義者信念崩塌後的鮮血,一個忠臣被君主親手獻祭後的孤魂。
寫完最後一個字,他擲筆於地,那禿筆在汙濁的地麵上滾了幾圈,終於靜止。
他緩緩閉上雙眼,不再去看那窄窗外的微光,也不再理會這汙穢的囚室。所有的掙紮,所有的憤懣,所有的留戀,仿佛都隨著那首詩而傾瀉殆儘。剩下的,隻有等待最終結局的、冰冷的麻木。
他知道,自己的死,並非因為做了什麼十惡不赦之事,恰恰是因為他做了那個時代一個“忠臣”該做的一切。他的死亡,將成為一個符號,標誌著某種君臣相得的理想關係的徹底終結,也預示著未來朝堂之上,將隻有絕對的服從與權力的算計,再無直言敢諫者的立錐之地。
忠誠的代價,竟是如此鮮血淋漓,又如此悄無聲息。在這黑暗的詔獄深處,一顆曾閃耀文壇與政壇的星辰,正緩緩隕落,無人知曉,也無人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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