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悄然滑入初夏,東宮內的藥香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因藥方的幾番更迭,添了幾分駁雜深沉的氣味。李弘的咳聲,並未如眾人期盼的那樣隨風而逝,反倒像是紮根於沃土的藤蔓,雖不猛烈,卻頑強地纏繞不去。
他依舊遵循醫囑,靜養為主,課業大減。太傅們前來講學,也多以輕鬆的史話、詩文賞析為主,刻意避開那些需要殫精竭慮的經義辯難。李弘表麵上配合,神情溫順,但在無人在側時,眉宇間常會掠過一絲與他年齡不符的沉鬱。他並非畏懼病痛,而是憂心自己身為儲君,卻因這區區咳疾耽誤了進學,辜負了父皇母後的期望,也引得朝野不安。
湯藥一碗接一碗地送入寢殿,從最初的疏風散寒,到後來的潤肺化痰,乃至加入了黃芪、黨參等扶正固本之藥。太醫們的診斷始終圍繞著“風邪未清,肺氣失宣,兼有少許虛象”打轉,脈案上的言辭一次比一次謹慎,藥方也一次比一次顯得斟酌,甚至開始參考一些前朝治療疑難咳疾的孤本方劑。
然而,那咳嗽卻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不再局限於清晨夜晚,有時在午後小憩後,有時在他凝神閱讀片刻後,便會毫無征兆地襲來。咳聲不算驚天動地,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黏著感,仿佛總有那麼一絲濕氣盤踞在他的肺腑深處,無法徹底祛除。更令人隱隱不安的是,他偶爾會感到一陣莫名的、骨頭縫裡透出來的疲乏,以及午後掌心那異於常人的、低低的溫熱。
“殿下今日感覺如何?”輪值的太醫小心詢問,目光細致地掃過李弘略顯蒼白的麵色。
“尚可,隻是……仍有些許咳嗽,午後略覺身熱,易感疲乏。”李弘如實相告,聲音因久咳而帶著些許沙啞。
太醫一邊診脈,一邊沉吟。脈象依舊浮而略數,但沉取時,似乎能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弱象。這並非重症的脈象,卻像溪流下的暗沙,預示著水流的深處或許並不如表麵那般平穩。
“殿下乃金貴之體,恢複自然需些時日。臣再調整下方子,加重滋陰清熱的力道,或許能緩解午後煩熱之感。”太醫斟酌著言辭,不敢將內心那絲隱約的不確定表露分毫。
消息傳到蓬萊殿,武媚撫著隆起的腹部,聽完心腹女官的回報,沉默了片刻。
“太醫署還是那般說法?”她問,語氣平靜。
“是,娘娘。方子已換了數次,太醫們皆言症候不重,隻是風邪纏綿,兼之殿下或許體質敏感,故而遷延不愈。”
武媚點了點頭,未再多言。她信任太醫署的醫術,也相信目前情況仍在可控範圍。但身處權力巔峰多年養成的直覺,讓她對任何“異常”和“拖延”都保持著天然的警惕。弘兒的病,拖得有些久了。這不再僅僅是健康問題,更逐漸演變成一個需要密切關注的政治信號。
而在皇帝李治的寢宮,憂慮如同不斷滋生的苔蘚,悄然蔓延。每一次聽聞太子病情未有根本好轉,他心頭的陰影便加深一層。他自身被風疾折磨的經驗告訴他,病之初起,最忌拖延。他開始更加頻繁地召見太醫令,詢問細節,甚至親自翻閱醫書,試圖找到解決之道,那焦慮之情,幾乎溢於言表。
東宮之內,侍奉的宮人愈發小心翼翼,連行走都踮著腳尖,生怕驚擾了太子,也怕那不知何時會響起的咳嗽聲,再次打破宮殿的寧靜。那斷續的咳聲,如同一個看不見的幽靈,潛伏在麗正殿的梁柱間,徘徊不去。它不再僅僅是身體的不適,更化作一片淡淡的、卻持續存在的陰翳,籠罩在年輕太子的頭頂,也投映在諸多關注此事的人們心中,預示著這個夏天,或許並不會太過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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