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年,冬十一月戊午,泰山之巔。
凜冽的寒風掠過玉皇頂,卷起殘雪與塵霰,卻吹不散彌漫在封祀壇周遭那莊嚴肅穆到近乎凝固的空氣。祭壇高聳,依古禮而建,旌旗幡幢在風中列列作響,其上繡著的日月星辰、飛龍舞鳳,在破曉前深藍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神秘而威嚴。文武百官、宗室親貴、四方蕃酋,依品階爵位,黑壓壓地肅立於祭壇之下指定的方位,鴉雀無聲,唯有呼吸間嗬出的白氣,彙成一片無形的薄霧。
吉時將至,東方天際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將泰山連綿的輪廓勾勒出一道淡淡的銀邊。
“陛下升壇——”讚禮官拖長了音調,清越的聲音穿透寒風,在群山間引起微弱回響。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於禦道起點。李治頭戴十二旒平天冠,身著玄衣纁裳十二章袞服,在兩名內侍小心翼翼的攙扶下,緩緩踏上了通往祭壇頂部的石階。那襲本該賦予穿戴者無上威嚴的禮服,此刻穿在他身上,卻仿佛有千鈞之重。他每一步都邁得緩慢而艱難,腳步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浮。寒風掠過他蒼白得不見血色的麵容,吹動冠冕上的玉旒輕輕撞擊,發出細碎而清冷的聲音,像是在為這位病弱天子的步履打著節拍。
他強撐著,維持著帝王最後的威儀,終於登上了壇頂。在禮官的唱引下,他手持玉圭,麵向北方昊天上帝的神主牌位,深深揖拜。隨後,獻上蒼璧,奠下醴齊。他的動作嚴格按照禮製,分毫不差,然而,那微微顫抖的雙手,那需要依靠調整呼吸才能念完的祝文,那在寒冷與病痛雙重侵襲下依舊挺直卻難掩搖搖欲墜的背影,無一不落入下方近臣與有心人的眼中。他的初獻,更像是一場與自身極限的搏鬥,悲壯,卻少了幾分君臨天下的磅礴氣概。
初獻禮成,李治在內侍的攙扶下,略顯倉促地退至一旁,將祭壇中央的位置讓出。他微微喘息著,目光複雜地望向階梯下方。
“皇後殿下行亞獻之禮——”讚禮官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其中似乎蘊含了一種不同的意味,帶著某種曆史的凝重。
刹那間,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審視的、敬畏的、乃至隱含非議的,儘數投向那禦道之上。
武媚,頭戴九龍四鳳冠,身著深青蹙金繡禕衣,神態莊重,步履沉穩,一步步踏上天階。寒風拂過她的衣袂,帶起華麗的綬帶與佩玉,她卻恍若未覺。她的身姿挺拔如鬆,每一步都踏得堅實而有力,與方才李治的勉強形成了鮮明對比。晨曦的光芒此刻恰好躍出遠方的地平線,萬道金輝穿透雲層,不偏不倚地灑落在她的身上,將那身禕衣映照得流光溢彩,仿佛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神聖的光暈之中。
她從容不迫地行至祭壇中央,依照調整後的新儀注,肅拜,奠爵,獻上玉帛。她的動作舒展大氣,每一個環節都精準到位,沒有絲毫遲滯與猶豫。那並非僅僅是機械地完成儀式,而更像是一種宣告,一種與上天溝通的自信與從容。她的目光清亮而堅定,掃過下方肅立的人群,掃過那些膚色各異、神情驚詫的番邦使節,最終投向浩瀚無垠的蒼穹。
在這一刻,她不再是依附於帝王身後的皇後,她是與天子並列,共同站在帝國權力巔峰,甚至因其健康與精力而更顯奪目的存在。她的身影,在泰山之巔,在晨曦金光與莊重禮樂的烘托下,深深烙印進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尤其是那些番酋使節,他們或許不完全理解中原禮製的深刻變革,卻無比清晰地接收到了一個信號——大唐,有一位能與皇帝比肩,甚至風頭更勁的國母。
亞獻禮畢,武媚緩緩退下。緊隨其後,由越國太妃燕氏行終獻之禮。三位女性,以皇後為首,完成了這次曠古未有的封禪核心儀式。
禮樂聲漸漸達到高潮,莊嚴肅穆的樂章在泰山群峰間回蕩。李治獨立於壇邊一角,望著武媚在萬眾矚目下從容退場的身影,望著初升的太陽將她離去的道路鍍成金黃,心中湧起的,並非全是與妻共享榮耀的欣慰,更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被時代洪流推著向前,卻又無力主導的落寞與冰涼。他完成了作為天子必須完成的儀式,卻仿佛在這場本應專屬他的盛典中,成了一個格格不入的旁觀者。
天階祭舞,舞動的不再是單一的皇權,而是“二聖”並尊的,全新的權力格局。
喜歡千年一吻請大家收藏:()千年一吻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