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章二年,己酉,夏。
關中的天空,仿佛被一塊無邊無際的、燒得滾燙的鉛灰色巨幕嚴嚴實實地罩住了。往日裡滋潤萬物的太陽,此刻變得酷烈而猙獰,毫無遮攔地傾瀉著白熾的光芒,炙烤著八百裡秦川的大地。風是熱的,裹挾著乾燥的塵土,吹在臉上如同刀刮,卻帶不來一絲涼意,隻讓人喉嚨發緊,心頭煩躁。
渭水,這條滋養了無數王朝的母親河,往日奔騰的河水如今隻剩下中央一線渾濁的細流,在寬闊的、皸裂的河床中央艱難蠕動,仿佛垂死者最後的脈搏。兩岸原本應是青翠繁茂的稻田與粟田,此刻入目卻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枯黃。土地裂開了一道道深可見底的口子,如同飽經風霜的老者臉上絕望的皺紋,縱橫交錯,蔓延至視野儘頭。那些本該在夏日陽光下茁壯成長的禾苗,如今都耷拉著焦脆的葉片,蜷縮在滾燙的土塊之間,稍一觸碰,便化作齏粉。
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農,穿著幾乎被汗漬和塵土染成同一顏色的短褐,呆呆地站在自家田埂上。他赤著腳,感受著腳下泥土那灼人的溫度,渾濁的眼睛望著這片他侍弄了一輩子、如今卻毫無生機的土地,乾裂的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顫抖著彎下腰,抓起一把乾得沙沙作響的泥土,看著它們從指縫間簌簌流下,最終,一聲如同困獸般的、壓抑至極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混入這死寂的曠野。
“老天爺啊……給條活路吧……”
更遠處,原本依靠山泉灌溉的坡地更是慘不忍睹。泉眼早已乾涸,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幾隻瘦骨嶙峋的烏鴉落在光禿禿的樹杈上,發出沙啞難聽的啼叫,它們似乎也在為找不到食物而焦躁。官道兩旁,開始出現三三兩兩拖家帶口、麵黃肌瘦的百姓。他們推著破舊的獨輪車,或僅僅肩挑手提著可憐的家當,眼神麻木地向他們認為可能有生路的地方遷徙。車輪碾過浮土,揚起漫天黃塵,久久不散。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焦土、塵埃與絕望的氣息。村莊裡,用於祈雨的鑼鼓零星地、有氣無力地敲響過幾次,但回應它們的,隻有依舊酷烈的陽光和更加深重的無力感。一些地方的田壟間,已經開始出現零星的、跳躍的黃色身影——蝗蝻。它們啃噬著本就所剩無幾的綠色,發出細微而密集的“沙沙”聲,如同死神的低語,預示著更大的災難可能還在後頭。
赤地千裡,餓殍載道尚未大規模出現,但那令人窒息的預兆,已然如同這盛夏的酷熱一般,籠罩了大唐帝國的心臟地帶。希望,正隨著土地裡的最後一絲濕氣,被無情地蒸發殆儘。
洛陽紫微宮,宣政殿。
雖已是盛夏,殿內卻因四角擺放著碩大的冰鑒而透著一股不合時宜的陰涼。然而,這刻意營造的涼意,絲毫無法驅散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與焦灼。
李治半倚在禦座之上,身上雖穿著輕薄的夏常服,額角卻不斷滲出虛弱的冷汗,臉色在殿內昏暗的光線下更顯蒼白。他手中捏著一份來自關中的緊急奏報,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奏報上那“赤地千裡”、“禾稼儘枯”、“饑民流徙”的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燙灼著他的心神。一陣熟悉的、如同錐刺般的頭痛隱隱襲來,他不得不將奏報輕輕放下,抬手用力揉按著太陽穴,眉宇間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丹陛下,文武重臣分列兩旁,個個麵色凝重,低聲交換著各地傳來的噩耗。河東、河南、乃至京畿周邊,告急的文書如同雪片般堆滿了宰相們的案頭。
“陛下,”中書令或當時在任的宰相)出列,聲音沉痛,“關中、河東旱情尤甚,渭水幾近斷流,秋收已絕無可能。眼下流民漸增,若不能及時賑濟,恐生大變!”
戶部尚書緊隨其後,奏報倉廩情況:“太倉、永豐倉存糧雖可支應一時,然若災情持續,流民彙聚,則難以為繼。且漕運因河水淺涸,轉運維艱……”
李治強忍著不適,目光掃過群臣,最終落向身側稍後位置的武媚。武媚今日身著黛青色常服,妝容素淨,神色卻異常專注冷靜。她感受到李治的目光,微微頷首,隨即開口,聲音清晰而沉穩,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天災雖厲,然人命關天,朝廷不可有片刻遲疑。”她首先定下基調,語氣果斷,“著令,即刻開啟關中、河東諸義倉、常平倉,全力放糧賑濟,設置粥棚,務必使災民得以活命。同時,傳諭受災各州縣,今歲租庸調一概繕免,已征收者,折抵來年。”
她的指令條理分明,直指核心。接著,她看向太常寺官員:“祈雨之禮不可廢,著太常寺即刻擇吉日,陛下將親往南郊祭天祈雨,以安民心。”這是必要的姿態,無論是否有效,必須向天下展示朝廷與上天溝通的努力。
最後,她的目光變得銳利,掃過禦史台與吏部官員:“賑災乃當前第一要務。著禦史台遣精明乾練之禦史,分赴各災區,巡查賑濟事宜。凡有官吏敢克扣錢糧、中飽私囊者,無論官職大小,立斬不赦!吏部需嚴核地方官考績,賑災不力、安撫無方者,即刻黜落!”
這一連串的部署,既有應急的賑濟,也有維係民心的儀式,更有嚴厲的監督措施,展現了她處理危機時慣有的雷厲風行與縝密心思。殿內群臣大多躬身領命,無人提出異議。在應對此類事務上,皇後的決斷力與效率,早已得到朝野默認。
李治看著武媚從容發號施令,心中稍安,卻又湧起一股更深的無力與複雜情緒。他感激她在此刻能支撐起局麵,為自己分擔這巨大的壓力。沒有她,他真不知自己這病體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國難。他張了張嘴,想補充些什麼,卻發現武媚的安排已近乎周全,最終隻是虛弱地追加了一句:“就……就依皇後所言。眾卿務必同心協力,共度時艱……”
然而,在內心深處,李治的憂慮更傾向於民生凋敝、餓殍遍野的慘狀,以及帝國根基可能因此動搖的恐懼。而武媚,在高效部署的同時,那冷靜的眼眸深處,或許已開始警惕這天災可能引發的、超越民生層麵的政治波瀾。她深知,人心惶惶之際,最易滋生事端。此刻的廟堂,雖在全力憂賑,但那潛藏的暗流,已在這高效的政務處理之下,悄然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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