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石窟的斧鑿之聲,裹挾著民間的頌揚與工地的喧囂,不可避免地傳入了洛陽宮深牆之內,也回蕩在部分朝臣的耳中,激起了不同於市井的、更為複雜的漣漪。
退朝之後,幾名官員並未立刻散去,而是緩步走在通往宮門的漫長廊道上。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射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
“盧舍那佛相,莊嚴慈悲,自是功德無量。”一位身著緋袍、麵容清臒的官員率先開口,他是門下省給事中盧粲,以直言敢諫、恪守禮法著稱。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憂慮,“然則,傾內帑之巨資,耗民力以萬計,隻為雕琢一尊石像……是否過於靡費?去歲關中方經旱魃,今春河南亦有蝗患初現,若將此資用於賑濟災民、興修水利,豈非更合聖人之道,更顯朝廷仁德?”
他身旁一位關係親近的禦史低聲附和:“盧公所言甚是。更兼……聽聞那佛容摹刻,竟暗合中宮之儀……此事實在是……於禮不合啊。”他聲音壓得極低,幾乎如同耳語,卻道出了許多人心中盤旋卻不敢明言的疑慮。將皇後容貌與佛相牽連,在恪守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準則的士大夫看來,近乎僭越,混淆了人神之界。
另一名年紀稍長的官員,是秘書少監鄭欽泰,他捋著胡須,目光深沉,歎道:“佛法是出世之法,朝廷是入世之器。如此大興土木,倡佛過甚,恐非國家之福。長此以往,民間競相效仿,舍本逐末,不事生產,隻知燒香拜佛,豈不動搖國本?”他引述的是曆史上幾次因過度崇佛導致社會問題乃至政權動蕩的舊例,憂心忡忡。
這些議論,如同暗流,在部分清流官員、儒學正統之士的小圈子裡悄然湧動。他們或因理念不合,或因對武媚日益膨脹的權力感到不安,對此事持保留甚至反對態度。然而,麵對皇後如日中天的威望,以及皇帝對此事的默許甚至支持,無人敢在公開場合直攖其鋒。他們的非議,隻能化作私下裡的幾聲歎息,或是在奏章字裡行間極其隱晦的提醒。
然而,這股微弱的反對聲音,很快便被另一股更強大的力量所淹沒、消解。
就在盧粲等人低聲議論的次日,幾位素來與武媚關係密切、或出身北門學士體係的官員,如元萬頃、劉禕之等人,便在各自的交往圈子裡,或是在某些非正式的聚會場合,開始有意無意地宣揚:
“皇後娘娘虔心向佛,捐資造像,此乃莫大慈悲,足可感天動地!陛下聖體得以稍安,或許便有佛力加持之故。”
“佛相莊嚴,本就有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其中便有‘麵如滿月’、‘目如青蓮’之相。今盧舍那佛寶相,慈悲睿智,正合佛經所述,此乃天意彰顯,祥瑞之兆,豈是凡俗所能妄加揣度?”
“娘娘此舉,非為一己之私,實為陛下、為社稷、為萬民祈福。其心可昭日月,其德可配昊天!些許靡費,若能換來國泰民安,孰輕孰重?”
這些言論,經過精心包裝,將武媚的個人意誌巧妙地與為國祈福、天意祥瑞捆綁在一起,占據了道德與輿論的製高點。同時,武媚掌控的監察係統也非等閒,那些私下非議的聲音,或多或少會傳入她的耳中。雖未立刻發作,但那些敢於表達異議的官員,其名字恐怕已在某些名單之上,未來的仕途,難免蒙上一層陰影。
於是,朝堂之上,關於龍門大佛的爭議,表麵上迅速平息下去。頌聖之聲依舊,工程依舊如火如荼。那潛藏在平靜水麵下的微瀾,雖未完全消失,卻也隻能在更深的暗處湧動,暫時無法撼動那艘正沿著武媚設定的航向,堅定前行的帝國巨輪。鳳威之下,異議者噤聲,擁護者高歌,龍門山崖上的鑿刻之聲,也因此顯得更加理直氣壯,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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