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明宮,紫宸殿。
時已入夏,關中平原的熱浪初顯端倪,但深宮重殿之內,依舊沁著幾分玉石般的涼意。武媚並未如往常般在正殿處理政務,而是移駕至殿後一處臨水的涼軒。軒外太液池波光粼粼,荷錢初展,偶有錦鯉躍出水麵,攪碎一池靜影。
她身著常服,顏色素雅,唯有衣領袖口處以金線密織的鳳穿牡丹紋樣,在透過竹簾的斑駁光線下,隱隱流動著不容忽視的威儀。案頭堆放的奏疏高度並未因天子離京而有絲毫減少,反而因《建言十二條》的全麵推行,增添了更多來自各州縣的具體彙報、疑難請示,乃至或明或暗的阻力陳情。
一名身著淺緋色官袍、麵容精乾的女官悄無聲息地步入軒內,她是武媚親手提拔的北門學士之一,掌理著部分機要文書的傳遞與信息彙總。女官躬身,將一枚封著火漆的細長竹管呈上,低聲道:“天後,東都急遞。”
武媚執筆批閱文書的手並未停頓,甚至連目光都未曾抬起,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侍立一旁的近侍上前接過竹管,驗看火漆無誤後,小心剖開,取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素箋,恭敬地放在武媚的案頭。
她這才放下朱筆,用指尖拈起那卷素箋,緩緩展開。箋上字跡細密,記錄著洛陽貞觀殿內那道詔命的詳細內容,太子李弘“參決軍國政務”的權限範圍,以及他這幾日在政務堂處理具體事務的表現,包括對吐穀渾邊事、安西糧秣、淮南漕運等事的批閱意見,甚至他與劉仁軌、戴至德對話的大致要點,都一一在列。
武媚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每一個字,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仿佛隻是在閱覽一份再尋常不過的州縣雨雪報告。唯有在她讀到李弘關於安西糧秣提及“以絲綢、瓷器易之”時,修剪精致的指甲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麵上輕輕劃過,留下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淺痕。
全部看完,她將素箋置於一旁的銀質炭盆之上,一縷幽藍的火苗竄起,頃刻間便將那載滿東都動態的紙張吞噬殆儘,化為幾片蜷曲的灰燼。
“太子仁孝勤勉,能得陛下信重,是國之福分。”她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傳本宮的話,將前些日子高麗進貢的那支百年老山參,還有內庫珍藏的安神醒腦的香料,挑選上好的,即刻派人送往東都,呈予陛下。就說本宮牽掛陛下聖體,望陛下於洛陽靜心休養,長安諸事,自有本宮打理,無需掛懷。”
“是。”女官躬身領命,悄然退下。
涼軒內恢複了寂靜,隻有池畔柳蔭間傳來的斷續蟬鳴。武媚重新執起朱筆,卻並未立刻落下。她的目光投向軒外那一片開闊的水域,眼神深邃,如同太液池深不見底的寒潭。
李治此舉,在她意料之中。以病弱之軀,攜太子東行,美其名曰休養、緩和矛盾,實則是要為太子鋪路,分割她手中的權柄。那道“參決軍國政務”的詔命,便是最明確的信號。她那個兒子,她了解,仁厚有餘,而剛斷不足。在劉仁軌那些老臣的輔佐下,或許能處理些常規政務,但若真想在這波譎雲詭的朝堂站穩腳跟,還差得遠。
她心中並無多少被刻意疏離的憤怒,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審視與計算。李治的身體,怕是真的大不如前了,否則不會如此急切。這既是太子的機會,又何嘗不是她的機會?皇帝遠離權力中心,太子羽翼未豐,正是她進一步鞏固勢力,將《建言十二條》徹底貫徹下去的絕佳時機。
想到《建言十二條》,武媚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起來。她攤開一份關於在關中各州推行新稅製遇到阻力的奏疏,仔細閱讀。地方豪強、舊有官吏體係的怠工與陽奉陰違,都在她的預料之內。她提起筆,筆走龍蛇,批閱道:“……新政之行,譬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著令監察禦史分赴各州,嚴查推行不力、借機舞弊者,無論勳貴官宦,一經查實,嚴懲不貸。另,擢升京兆地區推行新政卓有成效之官吏,以示獎掖,為天下範。”
批閱完畢,她擱下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物事——那是一枚觸手溫潤的墨玉,色澤深沉,在宮燈的光線下,內裡仿佛有玄奧的流光緩緩轉動。
利州江畔,夜幕初臨,那個青衣男子將玉放入她手中,言猶在耳:“常守本心,得見真章。”
本心?
武媚的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她的本心,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渴望庇護的少女。在這九重宮闕之中,權力才是最好的鎧甲,也是唯一的真理。守護?東方墨當年許諾的守護,最終換來的,是她親手掐滅那團羸弱火焰時的決絕,是他率眾遠遁海外的“超脫”。這世間,從來沒有什麼不變的守護,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才是永恒。
她將墨玉緊緊攥在手心,那冰涼的觸感讓她紛雜的思緒漸漸沉澱、凝結。東都的太子在曆練成長,她在這西京長安,亦從未停下腳步。這場無聲的博弈,才剛剛開始。她倒要看看,是她親手打磨、即將推行天下的新政利刃更鋒,還是東都那在老臣嗬護下緩緩成長的仁政幼苗更韌。
“來人。”她揚聲喚道。
一名內侍應聲而入。
“傳詔,明日於延英殿召集北門學士及相關各部侍郎,本宮要親自聽取《建言十二條》在河西、隴右道推行之進展。”
“遵旨。”
她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與威儀,仿佛東都傳來的任何消息,都不過是一陣拂過水麵、轉瞬即逝的微風,無法動搖這大明宮深處,磐石般的意誌與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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