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長安,大明宮紫宸殿內,冰鑒裡散發出的絲絲涼意,卻絲毫驅不散彌漫在禦座周圍的凝重氣氛。
武媚端坐於鳳案之後,身著赭黃常服,肩披金絲鳳紋帔帛,容顏依舊精致雍容,隻是那雙向來銳利含威的鳳目,此刻正低垂著,落在麵前一份剛剛由心腹女官呈上的密報上。女官垂首肅立,連呼吸都刻意放得輕緩。
密報來自東都洛陽,以蠅頭小楷詳儘記錄了太子李弘近期的政務舉措:不僅僅是批閱奏章,更就隴右邊防的兵力輪換、淮南漕運新渠的後期維護章程、乃至對吐穀渾故地羈縻州府的安撫策略,都提出了清晰且頗具見地的意見。尤其提到,在一次關於是否應允吐蕃再次請婚的討論中,太子力主“邊境未靖,和親徒示弱”,其態度之堅決,考量之深遠,竟讓素來持重的尚書左仆射劉仁軌也私下讚了一句“太子仁厚,卻不失明斷,實社稷之福”。
字字句句,如同燒紅的鋼針,一下下刺入武媚的眼中,紮進她的心底。
她許久未曾動彈,隻有握著密報邊緣的、塗著鮮紅蔻丹的指尖,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殿內靜得可怕,唯有更漏滴答,規律得令人心頭發慌。
“下去吧。”終於,她開口,聲音平直,聽不出任何情緒,仿佛隻是打發走一個呈送尋常文書的宮人。
女官如蒙大赦,躬身悄然退下,厚重的殿門在她身後無聲合攏。
空曠的大殿內,隻剩下武媚一人。她緩緩將那份密報置於案上,動作看似從容,但若細看,便能發現她手腕有著極細微的顫抖。她沒有立刻發作,也沒有召見任何人,隻是靜靜地坐著,目光從密報上移開,投向殿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晃眼的漢白玉廣場。
李治的身體狀況,她比誰都清楚。此番攜太子東巡,名為休養,實為放權,她早有預料。但她未曾料到,李弘的成長會如此迅速,更未曾料到,李治的放權會如此徹底、如此係統!這已不再是簡單的“觀政”或“學習”,而是在精心地、一步步地將帝國的權柄,移交到那個她親手撫養長大、如今卻感到越來越陌生的兒子手中。
“仁厚明斷……”她低聲重複著密報上的這四個字,唇角勾起一絲極冷、極澀的弧度。仁厚?在這吃人的宮闈朝堂,仁厚往往意味著軟弱可欺。明斷?這“明斷”的對象,是否也包括她這個日漸權重、威壓父皇的母後?
一股深重的寒意,夾雜著被挑戰、被孤立、乃至被取代的恐懼,如同殿外悄然滲入的夜霧,自她心底最深處彌漫開來,瞬間席卷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抬起手,撫上禦座那冰涼堅硬的扶手,這象征著至高權力的觸感,此刻竟讓她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脆弱。
這鳳座之下,從來都是萬丈深淵。一步踏空,便是粉身碎骨。而她,武媚,絕不允許自己成為那個跌落之人,無論站在對麵的是誰——哪怕是她的親生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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