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武媚都顯得有些沉默。她依舊準時臨朝,聽政、批閱奏疏,推行她那《建言十二條》,手腕甚至比往日更為雷厲風行,處置了幾名對新政陽奉陰違的官員,引得朝堂上下愈發噤若寒蟬。然而,隻有貼身侍奉的女官察覺,天後偶爾會望著殿外出神,握著朱筆的手指,有時會無意識地、久久停留在某一處,直到墨跡暈開,染汙了奏章。
這份壓抑的平靜,在一個午後被徹底打破。
來自洛陽的使者,風塵仆仆,呈上了一封用火漆密封、加蓋了皇帝隨身小璽的敕書副本。依照慣例,發往各州的重要詔令,也會抄送留守長安的天後知悉。
武媚接過那卷黃綾,展開。目光掃過,起初尚是平靜,但很快,她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窒。
敕書的內容,是嘉獎太子李弘在處置一樁涉及河北道軍鎮與地方官府因田畝產生的糾紛中,並未偏袒任何一方,而是深入查證,厘清權責,最終做出了“不損軍心、不傷民望”的公正裁決,妥善平息了事端。敕書中,李治以罕見的欣慰口吻寫道:“……太子弘,仁孝性成,明斷有識。此事處置,甚合朕心。著即頒示各方,以為範典。日後若遇此類關乎軍民協和之務,太子可先行決斷,再行報朕知悉。”
“先行決斷”!
這四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武媚的心上。
她捏著敕書邊緣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顫抖,那光滑堅韌的黃綾,似乎下一刻就要在她指間碎裂。她仿佛能看到,洛陽的朝堂上,她的兒子,在群臣讚許的目光中,從容接旨,那清俊的眉眼間,是屬於儲君的、日漸增長的自信與威儀。而她,遠在長安,隻能通過這樣一份冰冷的副本,被動地接受著權力正被一點點、卻又無可挽回地剝離出去的現實。
這不再是潛在的威脅,不再是需要剪除的羽翼。這是來自皇帝、來自製度、來自“正統”的,係統性的權力移交!李治在用他的方式,為他選定的繼承人鋪平道路,而這條路,正不可避免地要碾過她武媚經營多年的一切。
她緩緩將敕書放在案上,動作看似平穩,但放下時,那一聲輕微的“啪”,在寂靜的殿內卻顯得格外清晰。她抬起眼,目光空茫地望向殿外。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明明亮烈,卻照不進她此刻幽深如潭的心底。
最後一絲僥幸,最後一點因血脈親情而生的猶豫,在這份敕書麵前,如同被陽光曝曬的薄冰,徹底消融、碎裂。
她不能再等了。任何針對太子身邊人的打擊,在“先行決斷”的權力麵前,都顯得蒼白而可笑。唯有從根本上……唯有讓那權力的源頭消失……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如同毒蛇,終於徹底掙脫了所有枷鎖,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昂起了頭。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眸中所有複雜的情緒——那片刻的動搖,那殘存的溫情,那不甘的憤怒——都已褪去,隻剩下一種近乎虛無的、凍結一切的平靜。
裂帛已斷,再無回頭路。
喜歡千年一吻請大家收藏:()千年一吻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