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東的深秋,已非倫敦泰晤士河畔那種帶著玫瑰和煤煙餘燼的陰鬱濕冷。
上海的風,像一隻粗糙而濕漉的手,蠻橫地探過吳淞口,
裹挾著浩蕩長江卷攜而來的泥沙氣味、輪船煙囪噴吐的劣質燃煤顆粒、
江麵上漂浮的腐爛水草和貨物散發出的混雜腥臊——
那是成捆的鹹魚、成箱的皮毛、散裝的桐油和堆積如山的廉價木材,
在密閉船艙悶蒸了數周後特有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再加上岸邊糞桶車經過留下的刺鼻騷臭、苦力們汗透衣衫的酸餿、
廉價香水與脂粉混雜著劣質煙草的辛辣……
所有氣味在黏稠潮濕的空氣裡發酵、糾纏、碰撞,
形成一股龐大、濃烈、極富侵略性的、獨屬於這座“東方魔都”的濁流,霸道地灌入每一位登岸者的鼻腔肺腑。
巨大的郵輪“維多利亞號”鳴響著一聲聲低沉而壓抑的汽笛,
猶如一頭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鋼鐵巨獸,
艱難地撕開渾濁的江水,緩緩楔入上海灘最具活力的傷口——十六鋪碼頭。
龐大的船體擠壓著渾濁的江水,卷起渾濁的浪湧,
狠狠拍打著木質的棧橋和駁船,發出沉悶的轟響。
汽笛的餘音被碼頭上喧囂的聲浪輕易吞噬,仿佛石沉大海。
林一佇立在甲板最前端,筆挺如鬆,他那副纖塵不染的金絲邊眼鏡後,是一雙沉靜得近乎冰冷的眼睛。
三十歲的年紀,麵容沉毅,如同未經風雨侵蝕的花崗岩雕像,線條清晰而冷硬。
挺直的鼻梁像是利刃的脊背,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缺乏情緒的直線。
一身深灰色精紡羊毛三件套西裝外套同色係呢子大衣,
熨帖得一絲褶皺也無,領口緊扣,一絲不苟。
這近乎刻板的整潔與周遭環境的油膩混亂形成鮮明的衝突。
他是倫敦愛丁堡大學法醫學的榮譽博士,蘇格蘭場特彆行動處的顧問法醫,
見過最陰森的停屍間和最詭譎的犯罪現場。
而眼前這片喧囂鼎沸的混沌景象,在他眼中被迅速解構為無數條信息流:光線、角度、動作、痕跡、微表情。
他像一個高速運轉的精密儀器,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非自願的分析。
海風掀起他大衣的一角,但他紋絲不動,隻有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探針,
穿透紛擾的人群,投向那片被低矮煙囪冒出的黑煙、碼頭蒸汽和工廠粉塵籠罩的城市輪廓。
它朦朧,躁動,如同一個剛剛蘇醒卻滿身瘡痍的巨獸,散發著危險而誘人的荷爾蒙。
“呼——!瞧瞧!烏煙瘴氣,活色生香!撲麵而來的‘親切’氣息啊!
親愛的林,歡迎回到我們偉大的、混亂的、迷人的故鄉!
感覺如何?是不是比蘇格蘭場那永遠擦不乾淨的消毒水和陳腐的羊皮紙味兒強多了?”
一個帶著華麗詠歎調般抑揚頓挫、戲謔卻又隱含某種複雜情緒的聲音在林一身旁響起。
這聲音極具穿透力,仿佛天生就該出現在大劇院的舞台上或昂貴的賭場裡。
韓笑斜倚著冰涼的鐵欄杆,姿態慵懶得像是靠在巴黎麗茲酒店的沙發背上。
他微微側著那張足以讓任何女人側目的俊美臉龐,
淺褐色的眼眸裡跳躍著慣有的、玩世不恭的光芒,
此刻正饒有興致地掃描著下方碼頭上螞蟻般攢動的人頭。
米白色的高級亞麻西裝在他身上服帖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