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的水從未像今年六月這般渾濁過。
持續十天的梅雨在黃浦江口形成倒灌之勢,裹挾著長江泥沙的潮水逆流湧入蘇州河,
與上遊渾濁的雨水激流在河道中央碰撞,激蕩起黃褐色夾雜著黑絮的漩渦。
雨水像永遠擰不緊的水龍頭,沒完沒了地從鉛灰色的天幕倒下來,
打在鐵皮船頂、濕透的草帽、油膩的雨布上,彙成無數細流,
衝刷著碼頭麻石地麵上的煤渣、爛菜葉和油汙,
最後一股腦地彙入這條承載著上海灘一切肮臟與喧囂的動脈之中。
空氣裡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鐵鏽、腐爛水草、劣質煤油、碼頭堆放的鹹魚、
排泄物、還有遠處工廠排出的刺鼻煙霧,被濕氣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鼻腔裡。
距離破獲陳府血案已有數日,但那“青瓷會”三個字,
如同黏在鞋底甩不脫的爛泥,沉甸甸地壓在林一和韓笑心頭。
陳府表麵結案了,公館大門緊閉,仆從遣散,但暗流湧動。
章公館那幅《溪山行旅圖》上“青瓷會”的落款,
凶手對組織背景的諱莫如深,都在無聲地提醒他們:深淵隻是瞥見了一角。
他們並未停歇,這些天一直在默默梳理案卷,
試圖抓住那幽靈般的“青瓷會”一絲確實的蹤跡。
然而,舊案如冷灶,新的火苗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猛然竄起。
韓笑一身卡其色風衣,領子豎起勉強抵擋著斜風細雨的侵襲,早已濕透的褲腳沾滿了河泥汙漬。
林一則穿著深灰色雙排扣呢子大衣,手上習慣性地戴著一副漿洗得雪白的棉布手套。
兩人站在蘇州河東段一處相對僻靜的公共租界河堤旁,
這裡是客貨混雜的碼頭區邊緣地帶,岸壁陳舊,
石條歪斜,停靠著幾艘破舊的運煤駁船和小貨輪,
離外灘的繁華喧囂隔著一段灰蒙蒙的距離,巡捕房的黑色警車歪斜地停在泥濘裡,
車頂的警燈無精打采地亮著,紅光被雨幕暈染開,像一隻充血的眼睛。
杜衝杜探長正站在警戒線外,叼著一支被雨水淋得半濕的雪茄,
眉頭緊鎖地看著河麵,碩大的肚子幾乎要把雨衣撐破。
他不耐煩地踱著步,皮鞋在濕泥地裡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不時朝河麵張望,嘴裡嘟嘟囔囔:
“鬼天氣!操他媽的鬼天氣!”
幾名手下警員或縮在車門旁抽煙,或打著哈欠,對這場意外顯得司空見慣。
發現屍體的是一艘吃水線極深的運煤駁船“順興號”。
船老大和水手們被隔離在另一側,臉色蒼白,
交頭接耳,一個年輕的船員似乎還在乾嘔。
“林顧問,韓探長,”
一個警員小跑過來彙報,
“現場初步問了。‘順興號’是從上遊徐家彙煤棧那邊過來的,
快靠岸準備下錨固定時,發現錨鏈被什麼東西纏住了,撈上來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