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福壽裡弄堂。
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淌血的傷口,懸掛在西天。
昏黃、粘稠的光線,無力地塗抹在朱家那片焦黑的廢墟上。
斷壁殘垣如同巨獸的骸骨,在暮色中投下猙獰、扭曲的陰影,散發著死亡和腐朽的氣息。
空氣中,焦糊味、黴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冷揮之不去。
廢墟邊緣,那根曾經懸掛過“鬼火”、如今被大火燎得焦黑碳化的晾衣竹竿,
斜斜地插在瓦礫堆裡,像一杆折斷的、指向地獄的招魂幡。
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廢墟旁冰冷的石階上。
是小寶。他穿著那件過於寬大、打滿補丁的舊棉襖,像一隻被遺棄的、瑟瑟發抖的雛鳥。
小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是駭人的青紫色。
他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破舊得露出棉絮的布老虎,
那是他唯一的玩具,也是他僅存的、關於“家”的溫暖記憶。
另一隻臟兮兮、凍得通紅的小手裡,死死攥著半塊已經發黴、乾硬得像石頭的糕餅——
那是阿秀被捕前,偷偷塞進他口袋裡的最後一點念想,
上麵仿佛還殘留著母親指尖的溫度和淚水的鹹澀。
他呆呆地望著那根焦黑的晾衣竿,眼神空洞,沒有恐懼,沒有悲傷,
隻有一種不屬於這個年齡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和茫然。
仿佛周遭的廢墟、焦味、暮色,都與他無關。
劇烈的咳嗽毫無征兆地襲來!他佝僂著瘦小的身體,咳得撕心裂肺,
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把那顆孱弱的心臟都咳出來!
咳聲在死寂的弄堂裡回蕩,淒楚、無助,如同垂死幼獸的哀鳴。
咳到後來,他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額頭抵在冰冷的石階上,隻剩下微弱的、斷斷續續的抽氣聲。
韓笑的身影出現在弄堂口。
他剛處理完巡捕房令人窒息的文書,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這片浸透血淚的土地。
看到小寶蜷縮的身影和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的腳步猛地頓住。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憤怒瞬間衝上頭頂!
淺褐色的眼眸中,瞬間翻湧起複雜的情緒——對朱大昌的鄙夷,對阿秀的痛惜,
對陳啟明的無奈,對這操蛋世道的憤怒…最終,
都化作一股沉重的、幾乎將他壓垮的悲憫。
他深吸一口氣,那弄堂裡混雜著焦糊、黴爛和中藥味的空氣,嗆得他喉嚨發痛。
他大步走過去,沒有一絲猶豫。
他脫下身上那件沾著灰塵、或許還帶著硝煙味的卡其色風衣。
帶著體溫的風衣,如同一個巨大而笨拙的、卻無比溫暖的繭,
輕輕地將那個瘦小、冰冷、顫抖不止的身體包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