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緩緩浸透外灘的萬國建築群,將黃浦江染成一片沉鬱的鎏金。
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內,韓笑獨立窗前,指尖煙灰積了長長一截。
官方結案的發布會方才落幕,那份言不由衷的聲明言猶在耳。
辦公室裡,案情黑板已被擦拭乾淨,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隻有那個上了鎖的抽屜深處,青瓷筆洗、冰裂紋信紙與“朱雀控股”的金融報告靜靜並置,
無聲訴說著“青瓷會”觸角已從醫藥、魔術延伸至國際金融的駭人事實。
他與林一默然相對,深知這並非結束,而是更深鬥爭的開始。
韓笑望向窗外金融街的璀璨燈火,那裡已成為新的戰場。
他輕聲道:“他們的舞台……越來越大了。”風暴,已在暗夜中悄然醞釀。
民國二十六年,夏末的黃昏。
夕陽的餘暉,不再有盛夏的熾烈,反而像一塊被用舊了的、浸透了暗紅與橘黃的厚重絨布,
帶著一種疲憊而沉鬱的暖意,緩緩地、不由分說地覆蓋在上海灘起伏不定的天際線上。
光線斜斜地穿過外灘那些哥特式尖頂、巴洛克拱券和裝飾藝術風格的直線條,
在黃浦江渾濁的江麵上投下長長短短、破碎搖曳的金色光斑。
江風自吳淞口方向吹來,裹挾著遠洋貨輪柴油煙塵的微澀、江水退潮後留下的泥腥,
以及從南京路、四馬路方向隱隱傳來的市井喧囂與電車鈴響的混合交響。
這風,吹拂著法租界中央巡捕房大樓樓頂那麵紅白藍三色旗,
旗幟有氣無力地卷動了幾下,發出單調的“噗噗”聲,仿佛也厭倦了這日複一日的守望。
白日的溽熱正一絲絲地從水泥地麵和磚牆深處滲出、消散,
但另一種更為粘稠、更令人心悸的沉悶,卻隨著暮色的加深,
如同無聲的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沉甸甸地壓在高樓林立的租界上空,
壓在每個行色匆匆的路人肩頭,也壓在三樓那扇緊閉的百葉窗內,那個獨立窗前的身影之上。
巡捕房三樓,重案組辦公室。
韓笑背對著空曠的房間,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靜靜地佇立在敞開的窗前。
他沒有開燈,室內光線昏暗,僅有窗外天際那最後一片如同垂死火鳥翅膀般絢爛而淒厲的霞光,
從他身側艱難地擠入,在他腳下拉出一道被無限拉長、邊緣模糊失真、仿佛隨時會融入周圍黑暗的孤獨剪影。
他指間夾著一支“哈德門”香煙,煙絲早已燃儘,
隻剩下一截長長的、灰白的煙灰倔強地懸在末端,搖搖欲墜,他卻渾然不覺。
他的目光,越過了近處參差不齊的裡弄屋頂和晾衣竹竿,
越過了蘇州河上鐵橋的黑色骨架,直直地投向那片在外灘沿線漸次亮起、
初時零星、隨即連成一片璀璨星河的燈火——那裡是彙豐銀行、是沙遜大廈、是海關鐘樓……
是上海乃至遠東的金融心臟,資本如同暗河般在地下縱橫交錯,無聲奔流,
滋養著這座城市的浮華與腐朽,也隱藏著最深的秘密與殺機。
辦公室內,彌漫著一種大戰過後、刻意清理過的異樣寧靜。
空氣中還隱約殘留著煙草、咖啡、墨水以及多人聚集後留下的混雜氣息,
但那種因案件膠著而特有的緊張與躁動,已然消失。
那張占據了一整麵牆的巨大案情黑板,此刻已被擦拭得乾乾淨淨,
墨綠色的板麵反射著微光,上麵曾經密密麻麻的人名、箭頭、時間線、彈道示意圖、現場照片……
所有關於“嘉爾登酒店槍擊案”的一切,都已被粉筆擦無情地抹去,
沒有留下絲毫痕跡,隻留下一片空茫的、近乎虛無的底色,
仿佛那場震驚上海的謀殺,連同其引發的連鎖震蕩,都隻是一場過於逼真的集體幻覺。
辦公桌上,此前堆積如山的卷宗、證物袋、照片和報告也大多被清空,
隻留下幾份格式規範、等待簽字的結案報告副本,
整齊地疊放在桌角,像幾塊冰冷的墓碑,標誌著某件事的官方終結。
是的,案件,在官方的層麵上,已經“告破”了。
時間倒回至數小時前。
法租界工部局禮堂,一間布置得既莊重又不失奢華的新聞發布廳內。
天花板上枝形水晶吊燈散發著柔和卻缺乏溫度的光,
照在深紅色的地毯和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長條桌椅上。
台下,中外記者們早已等候多時,相機鏡頭如同獵槍的槍口,齊刷刷地對準了主席台。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期待、焦躁與不確定性的特殊氣味。
韓笑作為案件主辦探長,坐在主席台側後方一個不顯眼的位置。
他穿著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裝,領帶係得一絲不苟,
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地注視著台下,
又仿佛穿透了人群,看向了某個遙遠的、不為人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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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邊和身後,坐著工部局董事、巡捕房總探長、
以及外交部的一位特派員,人人麵色凝重,如臨大敵。
發布會由總探長主持。他清了清嗓子,對著麵前一簇麥克風,
開始宣讀一份事先經過反複推敲、字斟句酌的聲明。
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出,顯得異常平穩,甚至有些過於刻板:
“女士們,先生們,各位新聞界的朋友們……經法租界巡捕房周密、細致的調查,
現已初步查明,拉脫維亞共和國商務參讚奧古斯特斯·貝爾津什先生不幸遇刺一案,
係由一受國際恐怖組織資助、訓練有素的職業殺手所為。
其作案動機,旨在破壞上海之繁榮穩定,蓄意製造國際糾紛,挑撥離間……
案犯利用嘉爾登酒店舞會期間的人員流動與安保臨時性鬆懈,
通過二樓音樂廊通風管道係統潛入,伺機使用高性能狙擊步槍實施遠程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