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將“凱盛”園區徹底浸透。新宿舍裡，王德發早已鼾聲如雷，李靜床鋪的方向一片死寂，仿佛無人存在。隻有角落那張下鋪，偶爾傳來細微的、無法抑製的顫抖和壓抑的抽泣聲，像受傷幼獸在黑暗中舔舐傷口——那是阿斌。
白天的阿斌，在林墨近乎殘酷的鞭策和那套“內部獎勵”機製的刺激下，似乎變得“有用”了些。他能磕磕絆絆地完成更複雜的話術，能在電話裡忍住顫抖，甚至偶爾能從那幾個被王德發篩出來的、有點難啃的“骨頭”身上榨出點油水。業績報表上，他的名字後麵，數字不再總是墊底。
但這層脆弱的“進步”外殼，在夜晚便會片片剝落，暴露出底下那依舊驚恐萬狀、瀕臨崩潰的內核。那單騙走老太太孫子學費的三萬塊錢，像一根毒刺，深深紮在他的良心上，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放過他。他反複夢見老太太絕望的哭喊，夢見孫子無學可上的茫然眼神，然後一次次在窒息感中驚醒，渾身冷汗。
而每當他從噩夢中掙紮出來，黑暗中第一個映入腦海的，不是遠在國內可能早已對他失望透頂的家人，不是那些一同受難的豬仔，而是睡在斜對麵鋪位上，那個即使在沉睡中也仿佛保持著某種警惕姿態的身影——林墨。
林墨，墨哥。
在阿斌那被恐懼和絕望填滿的世界裡，林墨是唯一的光，唯一的浮木，唯一的……神。
是林墨，在他最初被嚇得屎尿齊流、幾乎要被當成廢物處理掉的時候，把他拉進了小組，給了他一口飯吃。
是林墨，在他一次次因為懦弱和笨拙而業績為零、麵臨懲罰時，頂住壓力，沒有放棄他。
是林墨，手把手地教他話術，分析心理，甚至在他被山魈毆打、搶走業績後，不惜冒險去找強哥，為他討回了“公道”。
現在，又是林墨，當上了組長，改善了住宿環境，還製定了那些聽起來“公平”的規矩，給了他一個雖然渺茫但確實存在的“額外獎勵”的希望。
在阿斌簡單而絕望的邏輯裡，林墨幾乎無所不能。他能搞定凶神惡煞的守衛通過強哥），能對付瘋狗那樣的惡霸，能帶著一群廢物把業績做起來，甚至……能讓他阿斌，這個原本一無是處的廢物，也變得稍微“有用”一點。
這種依賴，早已超越了普通同事甚至上下級的關係，變成了一種近乎病態的、將自身存在意義完全寄托於對方的信仰。林墨的一個眼神，能讓他安心；林墨的一句肯定，能讓他興奮半天；而林墨哪怕一絲一毫的不悅或冷淡，都會讓他陷入巨大的恐慌，仿佛天要塌下來。
白天在工區，阿斌幾乎成了林墨的影子。林墨走到哪裡，他的目光就跟到哪裡。林墨吩咐的事情，他會用儘十二分的力氣去完成，哪怕那意味著要再次硬起心腸，去欺騙另一個無辜的老人。林墨與其他組員尤其是新來的孫浩和那兩個老油條）交談時，阿斌會豎起耳朵，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和……嫉妒，仿佛生怕有人分走了林墨的注意力。
他甚至開始下意識地模仿林墨。林墨思考時習慣性地用指尖輕敲桌麵，阿斌也會在自己焦慮時做出類似的動作；林墨說話時那種刻意壓低的、帶著冷硬質感的聲音，阿斌也在努力模仿，儘管學得四不像，反而顯得更加怪異。
這種近乎扭曲的依賴，林墨清晰地看在眼裡。
他知道，阿斌是他目前最“好用”的工具。足夠的忠誠或者說恐懼下的依賴），一定的可塑性，而且因為其懦弱的本質，容易控製。在完成那提升百分之三十的殘酷業績指標的壓力下，他需要這樣一把聽話的、指向明確的刀。
但他也同樣清楚，這種依賴是極其危險的。阿斌的心理狀態極不穩定，就像一根被繃得太緊的弦，隨時可能斷裂。一旦這根弦斷了，阿斌的崩潰可能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引發連鎖反應，甚至可能將自己拖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而且，這種毫無保留的依賴，也讓林墨感到一種沉重的負擔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厭惡。他目睹著阿斌在自己“培養”下，良知一點點泯滅，變成一個麻木的詐騙機器，這過程仿佛是在照一麵扭曲的鏡子，讓他看到自己正在滑向的深淵。
這天深夜，阿斌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壓抑的啜泣聲在寂靜的宿舍裡格外清晰。他蜷縮在床上，身體抖得像篩糠，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對麵鋪位的林墨，其實一直醒著。他在腦中複盤著白天的業績數據，規劃著明天的分工，同時警惕著門外任何不尋常的動靜。阿斌的哭聲，他聽到了。
他本該無視。在這裡，同情心是奢侈品，也是毒藥。
但阿斌那絕望的、如同溺水者般的嗚咽，還是穿透了他刻意築起的冰冷外殼。他想起阿斌白天因為完成了一單而看向自己時，那混合著討好、恐懼和一絲扭曲成就感的眼神。
沉默了幾分鐘，就在阿斌的哭聲漸漸微弱，隻剩下無助喘息時，林墨輕輕地坐起身，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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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開燈，借著窗外探照燈掃過時投來的、短暫而慘白的光，走到阿斌的床前，遞過去半杯涼開水。
“喝點水。”他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低沉。
阿斌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一顫，看清是林墨後，眼中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狂喜的光芒，仿佛瀕死的人看到了救世主。他顫抖著接過杯子，貪婪地喝了幾口，冰涼的水似乎稍微壓製了他身體的顫抖。
“墨……墨哥……我……我又做噩夢了……”阿斌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像個向家長訴苦的孩子，“我夢見……夢見那個老太太……她找到園區來了……要……要掐死我……”
林墨在床沿坐下，陰影籠罩著他的臉，看不清表情。他沒有安慰，也沒有斥責，隻是平靜地問：“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醒了……”阿斌哽咽著，“墨哥，我……我是不是很沒用？很……很壞？”
“在這裡，沒有好壞，隻有生存。”林墨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你騙了她，你活下來了，還能吃到明天的飯。她被騙了，是她的不幸。這就是這裡的規則。”
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你覺得受不了，可以選擇不乾。後果，你自己清楚。”
“不！我乾！墨哥，我乾！”阿斌像是被針紮了一樣，猛地抓住林墨的胳膊，手指冰涼而用力，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我能乾好的！墨哥，你彆不管我！我一定聽話，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求求你了，墨哥……”
他的話語混亂而急切，充滿了令人窒息的依賴和恐懼。
林墨能感覺到他手指的力度和身體的顫抖。他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地、但堅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那就記住，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林墨站起身，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冷硬，“睡覺。明天還有指標。”
說完，他不再理會阿斌那充滿乞求的目光，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床鋪。
阿斌看著林墨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中充滿了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種畸形的安心。墨哥沒有放棄他！墨哥還願意在半夜過來給他水喝，跟他說這些話！這就夠了！
他重新躺下，緊緊攥著那殘留著林墨一絲體溫的杯子，仿佛攥著護身符。噩夢帶來的恐懼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堅定的、要將自己與林墨徹底捆綁在一起的決心。
黑暗中，林墨睜著眼睛，毫無睡意。
阿斌的依賴，如同一把雙刃劍。用得好，是他在這泥沼中前行的重要助力；用得不好，或者一旦失控，就是足以將他拖入深淵的致命累贅。
他必須更加小心地掌控這把劍，既要利用它的鋒利，又要時刻警惕它可能傷及自身。
而與此同時，他也能感覺到，宿舍裡另一道目光，似乎在他起身走向阿斌時，曾短暫地停留在他身上——那是李靜的方向。
這個女人，如同隱藏在迷霧中的礁石，沉默，卻讓人無法忽視。
管理的難題，組員的依賴，潛在的威脅，以及那始終懸在頭頂的業績利劍……所有這一切，都如同越來越緊的絞索，纏繞在林墨的脖頸上。
他知道，自己必須變得比現在更加強大，更加冷酷，才能在這步步殺機的環境中，護住自己，護住那渺茫的救妹希望，也……護住這把名為“阿斌”的、危險而脆弱的刀。
阿斌的依賴，是他在黑暗中的一絲微光，也是他腳下隨時可能坍塌的陷阱。他隻能踩著這微光，在陷阱的邊緣，艱難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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