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西,廢棄的福音堂如同一個被時代遺忘的灰色巨獸,沉默地匍匐在愈發深沉的夜色裡。哥特式的尖頂殘破不堪,彩繪玻璃早已碎裂殆儘,隻留下黑洞洞的窗口,像一雙雙盲眼,冷漠地注視著這座危機四伏的城市。高大的圍牆坍塌了數段,荒草蔓生,幾乎將通往正門的碎石小徑徹底吞沒。
老煙槍對這裡果然熟門熟路。他沒有走正麵,而是帶著陳峰繞到福音堂後身,在一處坍塌得尤其厲害的牆垛下,撥開一叢茂密的、帶著尖刺的野薔薇,露出了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破洞。
“小心點,裡頭黑,地上碎東西多。”老煙槍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率先鑽了進去。陳峰緊隨其後,動作依舊保持著戰術警惕。穿過牆洞,一股更加濃重的黴味、灰塵味和一種若有若無的尿臊味混合在一起,撲麵而來,令人作嘔。
院內比外麵看起來更加破敗。殘破的聖像倒在雜草中,麵目模糊。一座早已乾涸的噴水池裡堆滿了枯枝敗葉。主體建築的大門歪斜地半開著,裡麵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老疤痢!老疤痢!睡你娘的死覺呢?老子!王福生!”老煙槍沒有貿然進入主建築,而是站在院子裡,用一種不高但極具穿透力的、帶著特定韻律的聲調喊了幾嗓子。
聲音在空曠的院子裡回蕩,驚起了幾隻夜宿在斷梁上的蝙蝠,撲棱棱地飛走了。
片刻的死寂之後,主建築側麵,一個低矮的、原本可能是儲藏室或者工具間的小門,“吱呀”一聲推開了一條縫。一張布滿皺紋、臟兮兮、半邊臉上帶著一大塊明顯燒傷疤痕的老臉,警惕地探了出來。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打量了院中的兩人好幾秒,尤其是在看到陳峰手中那支明顯是日製的三八式步槍和他身上斑駁的血跡時,那眼神瞬間充滿了驚懼和戒備。
“老王頭?你……你咋個時候來了?這……這位是?”老疤痢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關外口音和顯而易見的緊張。他手裡似乎還攥著半塊磚頭。
“媽的,少廢話!碰上點麻煩,借你這寶地躲躲風頭!這位是陳老弟,自己人!信得過!”老煙槍不耐煩地揮揮手,語氣熟稔中帶著不容置疑,“趕緊的,弄點乾淨水來!再找塊乾淨點的布!陳老弟掛彩了!”
聽到“自己人”、“信得過”,又看到老煙槍那不容置疑的態度,老疤痢眼中的戒備稍稍褪去一些,但驚懼猶存。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縮回頭去,很快又探出來,手裡多了一個破舊的瓦罐和一個掉了瓷的破口搪瓷缸子。
“水……就這些了,俺剛打回來沒多久的井水……布……俺這埋汰地方,哪有好布……”老疤痢囁嚅著,將東西遞出來,眼睛卻始終不敢完全離開陳峰和他手中的槍。
“行了行了,有總比沒有強!”老煙槍一把接過瓦罐和缸子,又催促道,“趕緊再去找找,破衣服爛床單啥的,扯幾條過來!麻利點!”
老疤痢應了一聲,又縮回了那小屋裡,裡麵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的窸窣聲。
陳峰自始至終沒有說話,隻是用銳利的目光快速掃視著整個院落和那棟黑沉沉的主建築,評估著這裡的視野、逃生路線以及潛在的危險。這裡足夠偏僻隱蔽,作為臨時落腳點還算合格,但絕非久留之地。
老煙槍將陳峰引到主建築門廊下一處相對乾燥避風的地方,借著微弱的月光,開始幫他處理左臂的傷口。
清冷的井水倒在傷口上,帶來一陣刺骨的冰涼和刺痛,讓陳峰忍不住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又沁出一層冷汗。傷口比想象中更嚴重,被子彈劇烈擦過的地方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雖然沒傷到骨頭,但筋肉損傷不輕,而且已經有輕微紅腫發炎的跡象。
老煙槍看得直咧嘴,一邊用清水小心衝洗掉血汙和泥土,一邊低聲罵道:“狗日的小鬼子,槍子兒都他娘的帶毒!這傷得趕緊上藥,不然非得爛了不可!”他從自己懷裡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小巧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錫盒,打開後裡麵是一種墨綠色的、散發著濃重草藥味的膏狀物。
“這是俺以前在毅軍時,一個老軍醫學的方子自己調的,治紅傷、防潰爛有點土辦法,比不上西藥,但總比乾挺著強。”老煙槍說著,用手指摳出一大塊藥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陳峰的傷口上。
藥膏觸及傷口,先是一陣更加劇烈的、火辣辣的刺痛,但很快,一種清涼的感覺便開始蔓延開來,稍稍壓製了那灼熱的痛楚。
這時,老疤痢也捧著幾條顏色灰暗、看起來還算柔軟的破布條走了過來,怯生生地遞給老煙槍。
老煙槍接過布條,動作麻利地幫陳峰將傷口重新包紮好,雖然手法粗糙,但總算止住了血,也提供了一定的保護和固定。
“謝了,煙槍叔。”陳峰低聲道謝,聲音因疼痛而有些沙啞。他試著活動了一下左臂,依舊疼痛難忍,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樣稍微一動就牽扯得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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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跟俺還客氣啥!”老煙槍擺擺手,隨即臉色又凝重起來,“陳老弟,今晚這……到底咋回事?那夥人……”
陳峰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轉向一直惴惴不安站在旁邊的老疤痢。
老煙槍立刻會意,對老疤痢道:“老疤痢,這兒沒你事了,回你窩裡挺屍去!機靈點,聽著外麵動靜,有啥不對趕緊吱聲!”
“哎,哎,好,好……”老疤痢如蒙大赦,連忙點頭哈腰,逃也似的鑽回了他的那小破屋,緊緊關上了門。
院子裡隻剩下陳峰和老煙槍兩人。
陳峰這才緩緩開口,將之前在窯洞深處的發現——那個神秘的重傷員,以及他臨死前斷斷續續的遺言:“箱子……不能給他們……找……蘇……女師範……危險……快走……”——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老煙槍,但沒有提及那片深藍色的呢子布料碎片,這個細節他暫時保留在了心裡。
老煙槍聽得目瞪口呆,臉上的皺紋都仿佛加深了許多:“箱子?女師範?蘇……我的老天爺,這……這說的難道是……女子師範學校那個姓蘇的女先生?”他顯然也聽過一些關於蘇明月的風聞。
“很可能就是她。”陳峰眼神銳利,“那個人拚死傳遞這個消息,絕不會是小事。那個‘箱子’至關重要,而且日本人,或者至少其中一部分身份不明的日本人,正在不惜一切代價尋找它,甚至可能因此要對蘇明月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