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如織,綿密不絕,將沈陽城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已是第三日了,這座東北重鎮被秋雨洗刷得泛著冷光,青石板路上積水成窪,映出昏黃搖曳的燈影。
陳峰站在“同和客棧”二樓的窗前,指尖夾著半截“老刀牌”香煙,煙灰積了長長一截,在風中簌簌欲落。他望著窗外,目光穿透雨簾,落在濕漉漉的街道上。一個黃包車夫披著破舊蓑衣,正拉著車在雨中艱難前行,車輪碾過積水,濺起一片水花。車把手上掛著的馬燈隨著顛簸晃悠不定,昏黃的光線下,能清晰看見車夫脊背上深色的汗漬——秋雨已帶寒意,可這些人跑得比夏日還急,仿佛要將滿城的壓抑與不安統統甩在身後。
樓下“王記包子鋪”尚未打烊,蒸籠裡冒出的白汽裹著肉香,混著雨水的潮氣嫋嫋上升,勉強衝淡了空氣中若有若無的硝煙味。那是昨日午後,南滿鐵路附屬地附近日軍“演習”時,流彈擊穿一家綢緞莊門板後留下的焦糊氣味,至今未散。
陳峰將煙蒂摁在窗台上的搪瓷缸裡,缸底已積了厚厚一層煙油,是他這四十六天來攢下的“戰利品”。自從莫名穿越到這個時代,從最初在奉天站被老煙槍從日本浪人刀下救出,到如今能熟練使用“大洋”付賬、聽懂東北話裡的弦外之音,他幾乎是用儘全力,將自己往1931年的沈陽城裡嵌。
可嵌得越深,心裡的焦慮就越發沉重。
桌角攤著一張揉得發皺的《盛京時報》,頭版頭條用醒目的黑體字印著“萬寶山事件解決,日中雙方達成諒解”,配圖是日本領事館官員與奉天省政府代表握手的照片。照片上的中國人笑容僵硬,日本人的嘴角卻壓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輕蔑。陳峰清楚,這所謂的“諒解”不過是日軍為“九一八”計劃爭取時間的緩兵之計——再過十一天,柳條湖的爆炸聲將徹底撕碎這虛假的和平,整個東北都將淪陷在日軍的鐵蹄之下。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筆記本,封皮是磨損的黑色皮革,這是穿越時唯一隨身帶來的物件。翻開第一頁,密密麻麻的鋼筆字跡記錄著從7月萬寶山事件細節,到8月中村事件的日軍反應,再到這半個月來日軍在北大營周邊的演習頻率——每一條都標注著具體日期,像一張逐漸收緊的網,而網中的獵物,正是沈陽城即將麵臨的命運。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節奏輕緩而特殊,是老煙槍約定的暗號。
陳峰迅速將筆記本塞進枕下,快步走到門前。門外站著的老煙槍身披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短褂,頭戴舊氈帽,帽簷不斷滴著水珠。他手裡拎著個油紙包,油漬已將部分油紙浸得透明。
“淋透了?”陳峰側身讓他進來,順手遞過一條乾毛巾。
老煙槍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把臉,露出布滿皺紋的麵容,眼角那道疤痕在昏黃燈光下格外顯眼——那是甲午年與日軍交戰時留下的,他常說“這疤記著仇,一輩子都忘不了”。“沒大事,就是這雨邪性,下得人心裡發慌。”他把油紙包放在桌上,展開後是四個冒著熱氣的肉包子,“王記剛出鍋的,你下午說沒吃飯,我順道捎了幾個。”
陳峰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肉餡中蔥薑味十足,是這個時代特有的家常味道。他一邊咀嚼,一邊看向老煙槍:“日軍那邊有動靜嗎?”
老煙槍在桌邊板凳上坐下,從懷裡掏出銅製煙袋鍋,慢條斯理地裝著煙絲,動作悠閒卻絲毫不耽誤說話:“下午我去附屬地那邊轉了轉,看見日軍的卡車往北大營西邊運了不少東西,用帆布蓋著,看形狀像是彈藥箱。巡邏的日軍比昨天多了一倍,個個荷槍實彈,如臨大敵。”
他頓了頓,點燃煙袋鍋深吸一口,煙圈從嘴角逸出,在燈光下緩緩散開:“對了,我還看見佐藤英機了。”
陳峰手中的動作猛然一頓:“他在哪?”
“在‘大和旅館’門口,與幾個穿軍裝的日本人交談。”老煙槍的聲音壓低了幾分,眼神中透著警惕,“我離得遠,聽不清內容,但他神態不似平日沉穩,手老是攥成拳頭,像是在等待什麼消息。”
佐藤英機。
這個名字如一根尖刺,紮在陳峰心頭已半月有餘。8月29日那天,他在小西門外的街頭,用現代格鬥術放倒了三個騷擾林晚秋的日本浪人,當時就注意到街角人力車上坐著個穿西裝的日本人,手拿筆記本正盯著他——後來老煙槍告知,那人就是日本關東軍情報課少佐佐藤英機,是個“精通中國文化,比豺狼還狠”的角色。
自那以後,陳峰總感覺有雙眼睛在暗中窺視。他換了三次住處,每次都選在人流密集之處,可深夜出門時,仍能察覺身後若有若無的腳步聲。他明白,佐藤英機已將他列為“可疑分子”,隻是尚未摸清底細,才沒有動手。
“林小姐那邊呢?”陳峰再問,嘴裡的包子忽然沒了滋味。
老煙槍磕了磕煙袋鍋,煙灰飄落在地:“昨天我去林公館附近的糧棧打聽,夥計說林小姐這幾日未曾出門,聽說與林會長大吵一架——好像是林會長要她參加日本商會的‘親善晚宴’,她執意不肯,將自己反鎖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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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峰眉頭緊鎖。林晚秋的父親林世昌是沈陽商會副會長,與日本商會有生意往來。這半個月來,林晚秋偷偷三次將日軍布防圖交予他,都是從父親書房中竊取的。上次見麵時,林晚秋說父親已起疑心,讓她近期少與陳峰接觸——如今看來,矛盾已浮出水麵。
“趙山河那邊有信嗎?”這是陳峰最關切的事。
提及趙山河,老煙槍麵色一沉:“前日我托人給北大營捎信,讓他設法與你一見。可昨日回話的人說,趙連長被上級關了禁閉——就因上次你讓他遞交的‘日軍演習異常’報告,他與營長大吵一架,指責營長‘置士兵性命於不顧’,結果被關三日,昨日方才放出,還被警告‘再敢胡言亂語,便革職查辦’。”
陳峰手指猛然攥緊,指節泛白。
他早知東北軍高層持“不抵抗”態度,可親耳聽聞趙山河因傳遞預警而被關禁閉,心頭仍如巨石壓頂般沉重。趙山河是東北軍第7旅某連上尉連長,第7旅駐守北大營,是沈陽城周邊最精銳的部隊之一。可就是這樣一支部隊,在日軍步步緊逼下,竟連備戰的權利都沒有。
“不行,我必須見到趙山河。”陳峰霍然起身,椅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銳響。
老煙槍嚇了一跳,急忙拉住他:“你瘋了?北大營現今管得比以前嚴十倍,門口除了東北軍崗哨,還有日軍‘觀察員’盯著。你一個無通行證之人,進去就是自投羅網!”
“我不能等。”陳峰聲音低沉,眼神中是不容置疑的堅定,“距9月18日隻剩十一天,趙山河是第7旅中少數願聽我說話之人,我必須與他說清楚,讓他提前準備——縱不能使整個第7旅備戰,至少也要讓他的連隊有還手之力。”
“可你怎麼進去?”老煙槍急得直拍大腿,“北大營崗哨雖是趙山河的戰友,可日軍‘觀察員’就在旁盯著,他們就算想放你進去,也不敢啊!”
陳峰沉默不語。他知老煙槍所言在理,北大營現下就是“火藥桶”,日軍眼線無處不在,硬闖絕無可能。他踱至窗邊,望著窗外雨簾,腦中飛速運轉——現代特種作戰中,潛入是最基礎技能,可眼下他無夜視儀、無消音器,甚至連像樣武器都沒有,唯有一把從老煙槍處購來的“擼子”毛瑟1910手槍),且僅餘五發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