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剛過,萬籟俱寂,唯有巡夜士兵的腳步聲和遠處南劍州城頭隱約的火光,點綴著沉沉的夜色。王緒的大營,在經曆了一日行軍紮營的疲憊後,陷入了沉睡。然而,一場精心策劃的、無聲的風暴,已然悄然降臨。
李尤如同暗夜中的狸貓,憑借高超的身手和對軍營布局的熟悉,悄無聲息地將那些用明礬水書寫、看似空白的竹策,投擲到了王緒大營的關鍵位置:幾處主要的水井旁、輜重堆附近、尤其是王緒及其心腹將領的營帳周圍。張渠則帶領另外幾名好手,負責其他區域。阿福帶著幾個人,在營區邊緣故意製造了幾聲野狗的吠叫和輕微的響動,巧妙地引開了幾隊巡夜士兵的注意力。
行動乾淨利落,神不知鬼不覺。當李尤等人悄然撤回王氏兄弟的營地時,那些承載著“天意”的竹策,已然如同沉睡的種子,埋藏在了泥土之中。
翌日清晨,王緒大營如同往常一樣蘇醒。然而,一聲驚恐的尖叫,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天書!井邊……井邊有天書!”一個早起打水的輔兵,指著水井旁幾片看似隨意散落的竹策,嚇得麵無人色。那竹策被清晨的露水或是有人無意濺上的水珠打濕,上麵赫然顯現出焦黃色的、扭曲詭異的符號!
恐慌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瞬間蕩開漣漪。
很快,更多的“天書”被發現了。輜重車旁、將領營帳外、甚至王緒的中軍大帳附近,都出現了這種遇水顯形的詭異竹策!上麵的符號無人能識,卻散發著一種不祥的神秘氣息。
“是符咒!是上天降下的警示!”
“昨夜有烏鴉哭,我就知道沒好事!”
“定是……定是主帥失德,觸怒天威了!”
“快看這個符號,像不像一個‘卒’字倒了?是不是說我們要敗了?”
“這個……這個像一把斷劍!”
流言如同野火般蔓延,與之前李尤派人散播的關於王緒暴戾、克扣軍餉、身患暗疾、烏鴉落旗等傳聞迅速結合在一起,互相印證,形成了一種強大而恐怖的暗示力量——主帥王緒,已遭天棄!
士卒們人心惶惶,圍觀的、議論的、偷偷祈禱的,營中秩序開始出現混亂。軍官們大聲嗬斥,試圖壓製,但麵對這種對超自然力量的恐懼,他們的權威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有些低級軍官,看著那些詭異的符號,自己也麵露懼色。
王緒被帳外的喧囂驚動,怒氣衝衝地走出來:“何事喧嘩?!”當他看到親兵呈上的、那些顯現出詭異符號的竹策時,先是愣了一下,隨即暴怒!
“裝神弄鬼!是誰?!是誰在搞鬼!給本帥查!徹查!”他氣得臉色鐵青,一把將竹策摔在地上,狠狠地用腳踩碎,“動搖軍心者,斬立決!”
劉隊正等心腹立刻帶人凶神惡煞地驅趕人群,搜查營區,試圖找出搗亂者。但這種高壓手段,反而加劇了士卒的逆反心理和恐懼感。人們表麵上噤若寒蟬,私下裡的議論卻更加洶湧。在絕大多數士卒看來,主帥的暴怒,恰恰印證了其“心虛”和“觸怒上天”。
消息很快傳到了後方王潮和王審知的營地。
王潮聞訊,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既有對計劃奏效的欣慰,也有對如此手段的一絲本能不適。但他很快堅定了心神,亂世之中,欲成大事,豈能拘泥於手段?
王審知則異常冷靜。他早已預料到王緒的反應。“兄長,時機將至。王緒經此一驚,必然更加多疑暴躁,其對軍中控製力已大幅削弱。我軍當加緊準備,暗中聯絡已爭取到的將領,約定信號,隨時準備發動!”
“好!”王潮重重點頭,“一切依計行事!”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被這“天降神跡”所迷惑。鄭玨在聽聞此事並親眼看到人悄悄送來的竹策後,先是震驚,隨即陷入了深深的懷疑和憤怒。他仔細查驗了竹片,用手指蘸了水試驗,又嗅了嗅氣味,他那飽讀詩書的頭腦和並不算迂腐的見識,讓他很快看出了破綻——這絕非什麼天書,而是人為用某種藥水書寫而成的騙局!
“荒謬!無恥!”鄭玨在自己的帳內氣得渾身發抖,“竟是如此卑劣手段!裝神弄鬼,惑亂軍心,此乃妖人行徑!王審知……定是那王審知所為!”他幾乎瞬間就鎖定了嫌疑人。隻有那個屢行“奇技淫巧”的王參軍,才可能想出並實施這等伎倆!
他立刻起身,想要去找王潮,揭穿這個騙局,阻止可能發生的兵變。但走到帳口,他卻猶豫了。此刻去說,王潮會信嗎?即便信了,他會停止嗎?這或許正是王氏兄弟期待已久的機會!自己前去揭穿,非但無法阻止,反而可能引火燒身……
鄭玨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徹骨的無力感。他賴以安身立命的聖賢道理,在冰冷的權力算計和“效果顯著”的機巧手段麵前,竟然如此蒼白。他頹然坐回席上,心中充滿了對禮樂崩壞的悲涼和對未來的深深憂慮。
王緒大營的混亂持續了一整天。儘管劉隊正抓了幾個“形跡可疑”的士卒嚴刑拷打,卻一無所獲,反而坐實了王緒“殘暴不仁”的傳言。軍中士氣低落到了極點,人人自危,謠言越傳越離譜,甚至有人說聽到了鬼魂夜哭,夢見大軍全軍覆沒。
王緒本人也變得越發疑神疑鬼,看誰都覺得像是暗藏禍心,對手下將領的嗬斥和猜疑也愈發頻繁,使得原本就貌合神離的部將們更加離心離德。
夜幕再次降臨。王緒大營早早地陷入了死寂,但這種死寂中卻彌漫著一種極其不安的躁動。巡夜的士兵數量增加了一倍,但他們的眼神中卻充滿了警惕和恐懼,仿佛黑暗中隨時會跳出索命的鬼怪或降臨天譴的雷霆。
而在王潮和王審知的營中,卻是另一番景象。表麵平靜,內裡卻緊鑼密鼓。心腹將領以各種借口悄然彙聚,最後的細節被反複確認,信號被約定,刀劍被默默擦亮。
王審知站在帳外,望著遠處王緒大營那比往常密集了許多、卻更顯惶惑的火光,知道“竹策”的種子已經生根發芽,長成了恐懼的叢林。
內部的陰影,已被徹底點燃,即將吞噬一切。
他對身邊的張渠和李尤低聲道:“通知下去,依計行事。成敗,就在明日。”
南劍州的城牆在夜色中依然沉默,但它所見證的,將首先是一場來自其攻城者內部的巨變。王審知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氣,感受著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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