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堂會上的激烈交鋒,如同在泉州本就暗流湧動的輿論深潭中又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蒸騰起漫天的爭議與喧囂。“華夷之辨”versus“實用之利”,王審知與鄭玨代表的兩種截然不同的理念,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如此尖銳、如此直白地碰撞在一起,其衝擊力遠超此前關於堆肥的爭論。
支持鄭玨的傳統士紳和學社門生們,憤慨於王審知“數典忘祖”、“混淆華夷”的“危險”言論,紛紛撰文作詩,引經據典,極力扞衛“華夏正統”的純潔性與神聖性,將王審知描繪成一個被蠻夷奇巧蠱惑、即將禍亂天下的狂徒。他們的聲音高昂而充滿道德優越感,在士林圈層和守舊勢力中引起了強烈的共鳴。
然而,這一次,輿論並未呈現出一邊倒的態勢。
王審知在堂會上那番“海納百川,取其精華”的論述,尤其是那句“豈能因出身而拒活命之糧”的反問,經過在場胥吏、官員的口耳相傳,竟出乎意料地在更廣泛的階層中激起了漣漪。
寒門士子中,一些務實者開始反思:空談義理固然清高,但若能有一種稻米真能在荒年多活數人性命,難道僅僅因為它來自海外,就罪該萬死嗎?
市井商賈們則更直接:能賺錢、能吃飽飯才是硬道理,管它來自哪裡?王司馬能帶來新商機、新糧種,那就是好官!
而那些底層的農戶,雖然被“蠻夷”、“汙地”等說法嚇住,不敢明確支持,但內心天平卻已因堆肥的成功而悄然傾斜:司馬大人弄出來的東西,雖然聽著嚇人,但好像……真的有用?
更重要的是,王審知意識到,不能總是被動地等待對方發難,然後才去辯解。他必須主動出擊,更清晰、更係統地闡明自己的理念,爭奪話語權,尤其是爭取那些中間派和沉默的大多數。
數日後,一場由王審知授意、陳褚具體操辦的“泉州民生座談會”,在修繕一新的州學明倫堂內舉行。與會的除了官員胥吏,更有大量受邀而來的泉州各界代表:有名望的鄉老、出色的工匠、頗負信譽的商賈、甚至還有幾位在堆肥中獲益、膽子稍大的農戶代表。當然,也向“正理學社”發出了邀請,儘管鄭玨本人稱病未至,卻也有幾位門生代表板著臉坐在了角落,顯然是來“聽其言觀其行”的。
座談會伊始,陳褚先簡要介紹了近期泉州在安民、促工、興農方麵的舉措與成效,尤其是流民安置和堆肥推廣帶來的積極變化。數據詳實,事例生動,讓許多與會者頻頻點頭。
然而,當話題不可避免地引向敏感的“占城稻種”及背後的理念之爭時,會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一位學社門生迫不及待地起身,重複起了鄭玨那套“華夏正統,蠻夷穢物,汙損地力,亂我陰陽”的陳詞濫調。
這一次,王審知沒有立刻反駁。他耐心地等對方說完,然後才緩緩站起身,走到明倫堂前方。他沒有看那位門生,而是目光平和地掃視全場,聲音沉穩而清晰,仿佛不是在辯論,而是在闡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道理。
“方才這位兄台所言,王某聽到了。”他開口,語氣中沒有絲毫火氣,“憂心農本,顧慮源流,此心可鑒。”
先禮後兵,他肯定了對方的出發點,這讓原本準備迎接疾風驟雨的人們稍稍一愣。
“然,”王審知話鋒一轉,卻並非咄咄逼人,而是帶著一種探求真理的懇切,“王某始終有一惑,縈繞於心,今日願求教於諸位賢達。”
他頓了頓,拋出了一個看似簡單卻直指核心的問題:“我等皆言‘天理’。敢問,何為天理?是凝固於竹簡之上、千年不變的某句聖人之言?還是……運行於天地萬物之間,亙古常在的客觀法則?”
這個問題,讓在場許多人都陷入了沉思。即便是那些學社門生,一時也難以作答。
王審知沒有等待答案,繼續自問自答,聲音逐漸變得有力:“王某淺見,聖人之言,乃先賢體察天理、教化世人之智慧結晶,吾輩自當敬仰學習。然,天理本身,絕非僵死之教條!它蘊藏於日月星辰之運行,四季寒暑之更迭,草木生長之枯榮,乃至一器一物之機理之中!”
他的目光變得明亮而深邃,仿佛穿透了明倫堂的屋頂,看向了無垠的宇宙:“《大學》有雲:‘致知在格物’。何謂格物?便是窮究事物之理!探究萬物之所以然!這稻種為何能早熟?這堆肥為何能增產?這水車為何能提灌?這海船為何能禦風?這背後,皆有道理存焉!此理,即是格物之理!”
他猛地將手臂揮向窗外,指向那廣闊的世界:“此格物之理,森羅萬象,至大至微,它可存在於華夏典籍,又如何不能存在於海外異邦?蠻夷或有不化之處,然其地所生之物,所蘊之理,豈因出自蠻夷,便不再是理?便不再是天理之一部分?”
這一連串的追問,如同重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坎上。許多工匠、農人聽得似懂非懂,卻莫名覺得熱血沸騰,仿佛自己平日琢磨的那些“手藝”、“訣竅”,突然被提升到了與聖賢之道並列的“天理”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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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審知的聲音愈發激昂,他擲地有聲,說出了那句準備已久、必將流傳深遠的話:
“故,王某堅信:格物之理,亦是天理;利民之器,方為神器!”
“能厚生利民者,便是好物事!能強國安邦者,便是好法子!何必拘泥於出自華夷,何必執著於古今之彆?”
他環視全場,目光最後落在那幾位臉色發白的學社門生身上,語氣沉靜下來,卻帶著無可辯駁的力量:“引進占城稻種,並非崇洋媚外,而是格其物,究其理,試其效!若其果能耐旱早熟,於民有利,我便取之!若其果真耗地傷田,於民有害,我必棄之!一切判斷,基於事實,基於是否利於我泉州生民,利於我華夏百姓!此方是真正的‘經世致用’,此方是對‘天理’最大的敬畏與踐行!”
“而非……抱殘守缺,固步自封,空談誤國!”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極重,如同驚雷,炸響在明倫堂內。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隨後,人群中爆發出一片壓抑不住的喝彩聲!尤其是那些工匠、商賈和寒門出身的吏員,激動得臉色通紅!王審知的話,為他們平日所從事的、“士大夫”所輕視的“末業”、“小道”,賦予了前所未有的正當性和崇高意義!
格物之理,亦是天理!利民之器,方為神器!
這說法,太提氣!太透徹了!
那幾位學社門生,麵如死灰,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對方已然將行為拔高到了“探究天理”、“厚生利民”的層麵,占據了道德和理性的雙重製高點,任何基於“華夷”出身而進行的攻擊,都顯得那麼狹隘和蒼白。
陳褚激動地看著王審知,他知道,大人這番話,不僅僅是一次成功的辯論,更是為未來所有的新政、所有技術的引進和革新,奠定了一塊堅實的理論基石!
座談會結束後,王審知的這番話,尤其是“格物之理,亦是天理;利民之器,方為神器”這十八個字,以比爭論本身更快的速度,如同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了泉州的大街小巷。
它在士子中引發深思和分裂,在工匠中激發自豪與熱情,在農人中播撒希望與期待,在商賈中強化信心與認同。
它依然無法立刻消除所有守舊派的敵意,鄭玨在府中聽聞後,氣得摔了茶杯,大罵“歪理邪說,蠱惑人心”!但它成功地撕開了一道口子,讓一種新的、更具包容性和實用性的價值觀,得以公開宣揚,並獲得了廣泛的認同。
一種新的風氣,開始在泉州慢慢形成。人們開始更加坦然地討論技術,關注實效,甚至敢於質疑一些相沿成習的“老規矩”。
王審知站在明倫堂外,看著散去的人群,心中並無多少勝利的喜悅,隻有更沉甸甸的責任。
他知道,口號易喊,道路難行。將理念轉化為現實,依舊需要付出艱辛的努力,需要麵對無數的挑戰。
但至少,他已經點亮了一盞燈,指明了一個方向。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格物堂的方向,也投向那藏著占城稻種的試驗田。
理論的基石已初步奠定,接下來,更需要事實的累累碩果,來將其夯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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