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敲打著節度使府書房的門窗,卻蓋不住室內燭火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王審知伏案疾書,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他將胸中的塊壘、對未來的展望、對守舊者的駁斥,儘數傾注於筆端。他不是在寫一篇簡單的辯駁文章,而是在勾勒一幅藍圖,一幅用“格物之理”與“利民之心”繪就的福建未來圖景。
文章寫到酣處,他忽地停筆,抬頭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透過雨幕與某人對話:“鄭公,你隻見工匠沾滿油汙的手,卻不見他們造出的犁鏵翻開了多少荒田;你隻聞商賈計較錙銖,卻不見他們舟車所載,養活了萬千家庭。你說禮崩樂壞,我卻要問,讓百姓食能果腹、衣能蔽體、居有定所,豈不是最大的‘禮’?讓士農工商各安其位、各展其長,豈不是最正的‘序’?”
他的聲音不高,卻在這寂靜的雨夜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信念。侍立在門外的親衛,都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大人,”陳褚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他端著一碗熱湯走了進來,“夜已深,雨寒露重,喝碗湯驅驅寒氣吧。文章雖要緊,也需顧惜身體。”他將湯碗輕輕放在書案一角,目光掃過寫滿字跡的紙張,眼中流露出欽佩之色。
王審知放下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手腕,接過湯碗:“有勞元亮了。正好寫至關鍵處,有些思緒,還需與你參詳。”他示意陳褚坐下,將剛寫就的幾段文字推過去。
陳褚仔細閱讀,越看神色越是動容。文中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空洞的說教,而是用平實的語言,列舉了泉州近年來一樁樁、一件件的改變:荒灘變鹽田,瘠土成沃野,新式織機下如雲的絲綢,龍窯中誕生的溫潤瓷器,以及港口桅杆如林、商旅絡繹不絕的盛況。文章巧妙地將這些實績與古代聖王“厚生利民”的理想相聯係,論證“格物致用”並非背離聖賢之道,而是真正踐行“仁政”的途徑。
“大人此文,數據翔實,情理兼備,尤其將新學與古之仁政掛鉤,實乃高明!”陳褚由衷讚道,“若將此文與那些空泛指責的揭帖並置,高下立判。隻是……”他略一遲疑,“文中對鄭公一派的批駁,是否稍顯直白?恐其狗急跳牆。”
王審知喝了一口熱湯,淡然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鄭玨已然出招,若我再一味隱忍,隻會讓觀望者以為我心虛。此文不僅要發,還要大張旗鼓地發,讓每個識字的人都看到。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王審知行事,光明磊落,所行所為,皆是為了福建的百姓和未來。至於鄭玨……”他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他若識趣,就此收手,我看在兄長麵上,尚可容他安度晚年;若執迷不悟,也就休怪我無情了。”
陳褚聞言,深知王審知已下定決心,便不再勸阻,轉而道:“既然如此,屬下明日便安排人手,將大人此文大量抄錄,連同之前準備的政績數據榜文,一同散發各州縣。同時,也讓說書人將此文改編成通俗故事,在市井傳播。”
“就依此計。”王審知點頭,正要再說什麼,忽聽外麵傳來一陣極其急促慌亂腳步聲,伴隨著張渠幾乎變了調的通傳:“大人!大人!大帥……大帥他……”
王審知與陳褚同時色變,猛地站起身。王審知手中的湯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熱的湯汁濺濕了他的袍角,他卻渾然不覺。
“兄長怎麼了?!”王審知一個箭步衝到門口,拉開房門。隻見張渠臉色煞白,氣喘籲籲,眼中滿是驚惶:“大帥……大帥突然咳血不止,氣息微弱,醫官……醫官說恐怕……恐怕就在今夜了!”
王審知腦中“嗡”的一聲,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噩耗真的傳來時,仍覺一陣天旋地轉。他強自穩住心神,對陳褚急道:“元亮,你立刻去請李尤、魯震速來!張渠,帶路!”
說罷,他再也顧不上其他,跟著張渠,幾乎是跑著衝向王潮的寢居。陳褚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手下親兵分頭去請李、魯二人,自己則緊隨王審知之後。
王潮寢居外,已經跪倒了一片將領和官員,人人麵帶悲戚,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抑感。醫官跪在榻前,連連搖頭。王審知推開人群,衝到榻邊。
此時的王潮,麵色已是灰敗,胸口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箱般的雜音,嘴角不斷溢出暗紅色的血沫。他看到王審知,渾濁的眼睛裡似乎亮起了一絲微弱的光彩,艱難地抬起手。
王審知一把抓住兄長冰冷的手,跪在榻前,聲音哽咽:“兄長!我來了!明遠在此!”
王潮嘴唇翕動,發出極其微弱的聲音,王審知不得不將耳朵湊近才能聽清。
“明……遠……終……於……等到你了……”王潮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我……不行了……福建……交……交給你了……”
“兄長!”王審知淚水湧出,“您要堅持住!福建不能沒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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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潮微微搖頭,手上用力攥緊了弟弟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王審知的肉裡:“聽……聽我說……守土……安民……慎用……兵戈……鄭……鄭玨……他們……代表的……是……是舊勢力……根深……蒂固……不可……小覷……要……要穩住……人心……”
這時,李尤和魯震也急匆匆趕到,看到榻上情景,都是虎目含淚,跪倒在地:“大帥!”
王潮的目光艱難地轉向他們,在李尤和魯震臉上停留片刻,又回到王審知臉上,氣息愈發微弱:“李尤……忠勇……可托……魯震……巧思……可用……還有……元亮……有……有他們……輔佐你……我……我放心……”
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神開始渙散,仿佛在用最後的力氣凝聚意識,他死死盯著王審知,吐出了那句縈繞在王審知心頭許久、亦是他自己一生戎馬生涯總結出的箴言: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王審知重重點頭,淚如雨下,泣聲道:“弟明白!弟謹記兄長教誨!這福建的每一個人,才是我們最寶貴的根基!弟必不負兄長所托!”
聽到這句話,王潮緊繃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釋然的笑容,他最後看了一眼王審知,又仿佛透過他,看向了更遙遠的所在,那隻緊握著王審知的手,終於緩緩地、無力地鬆開了……
“兄長——!”王審知發出一聲悲愴的呼喊,伏在榻前,肩頭劇烈聳動。
“大帥!”寢居內外,頓時哭聲一片。李尤以頭搶地,魯震捶胸頓足,陳褚亦是掩麵而泣。一代梟雄,福建基業的開創者王潮,在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溘然長逝。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下得更大了,嘩啦啦的雨聲,仿佛天地也在同悲。
王審知不知在榻前跪了多久,直到淚水流乾,隻剩下滿腔的悲痛與沉甸甸的責任。他緩緩抬起頭,看著兄長安詳卻再無生氣的麵容,輕輕為他合上未瞑的雙眼。然後,他站起身,轉過身,麵對滿屋悲泣的文武。
此刻的王審知,臉上淚痕未乾,但眼神卻已經變得如同磐石般堅定、深邃。那股屬於穿越者的些許青澀和理想主義,似乎在兄長逝去的這一刻,被徹底淬煉殆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於亂世雄主的沉穩與威儀。
“大帥……仙逝了。”王審知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福建的天,塌了一半。但,天不會真的塌下來!”
他的目光掃過李尤、魯震、陳褚,掃過張渠,掃過在場的每一位核心班底,一字一句地道:“兄長的遺誌,由我繼承!福建的路,由我帶領大家走下去!從此刻起,哀痛藏於心中,責任扛在肩上!各安其位,各司其職,穩定軍心,安撫民心,不得有誤!”
“謹遵大人司馬)號令!”李尤、魯震、陳褚等人齊齊躬身,聲音哽咽卻堅定。他們知道,舊的時代已經結束,新的時代,就在眼前這個剛剛失去至親、卻瞬間挺直了脊梁的年輕人手中開啟。
王審知最後看了一眼榻上的兄長,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心潮,大步走出寢居。外麵的雨依舊滂沱,但他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穩。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兄長庇護的弟弟,而是真正要獨自麵對所有風雨的福建之主。
兄長的托付,猶在耳邊。“存人失地,人地皆存……”這不僅是軍事策略,更是治國理念。而鄭玨之流,以及外部虎視眈眈的強敵,很快就會知道,他們將要麵對的,是一個信念更加堅定、手段必將更加成熟、並且繼承了王潮全部政治遺產和期望的王審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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