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審知的命令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看似平靜的泉州官場蕩開層層漣漪。政績榜文與他那篇題為《格物利民論》的文章,在午時前被衙役們張貼於各城門口、市集顯眼處。白紙黑字,羅列著泉州數年來的變化:戶數增幾何,田畝拓幾許,鹽稅、市舶稅漲幾成,案件訟訴減幾多。而《格物利民論》則將這些冷冰冰的數字賦予了溫度與靈魂,將其與聖人“仁政”理想相連,闡述“器以載道,利民即大道”的理念。
起初,隻有零星識字者駐足觀看,低聲念誦。但隨著說書人受命在茶棚酒肆將榜文和文章內容用大白話宣講開來,效果立竿見影。市井小民或許不懂高深道理,但他們看得見碗裡的飯是不是更滿,身上的衣是不是更暖,腳下的路是不是更平。一時間,“王司馬”、“新法”、“格物”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一種無形的支持力量開始在民間凝聚。
“嘿,聽說了嗎?咱泉州這幾年多收的糧食,能堆成山哩!”
“可不是,以前哪敢想能天天吃上乾飯?現在碼頭乾活,一天掙的銅子兒能買米買鹽還有剩!”
“王司馬是能人啊!那些說新法不好的老爺們,怕是沒挨過餓吧?”
這些議論聲,或多或少地傳進了官員士紳的耳中,也讓一些原本持觀望態度的人,心思開始活絡。王審知這一手,直接越過了士林清議,將評判標準交給了最廣大的底層民眾,用最樸素的民生改善,來對抗虛無縹緲的“禮法”指責。
然而,這股剛剛興起的民意暖流,並沒能阻止另一股潛流的湧動。就在榜文貼出後不到兩個時辰,一場風暴終於在節度使府的議事廳內醞釀成形。
此刻的議事廳,氣氛凝重。接到緊急召集令的泉州主要文武官員齊聚一堂,文官以長史相當於秘書長,目前由王審知兼任,但實際事務多由陳褚處理)為首,武將以張渠、李尤等為核心,分列左右。王審知端坐主位,麵色平靜,但目光掃過下方眾人時,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他尚未正式繼位,但誰都知道,此刻坐在這張椅子上的人,決定著福建的未來。
鄭玨站在文官隊列的前列,今日他特意穿了一身較為正式的深色儒袍,銀須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一種悲天憫人又義不容辭的神情。他身後,跟著幾名同樣麵色嚴肅的官員和士林代表,顯然是早有準備。
“諸位同僚,”王審知開口,聲音沉穩,打破了廳內的寂靜,“今日召集大家,隻因兄長病體垂危,政務不可一日荒廢。近日外界流言紛擾,為安民心、定大局,有些事,需在此說明。”他頓了頓,目光看向鄭玨,“鄭公,你是前輩,德高望重,若有建言,不妨直言。”
這是王審知主動將話語權遞了過去,既是試探,也是逼其亮牌。
鄭玨等的就是這一刻。他上前一步,躬身一禮,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刻意的悲憤:“王司馬!既然您垂詢,那下官就僭越了!”他直起身,環視全場,朗聲道,“今日召集諸位,所為之事,關乎福建存亡絕續,關乎朝廷綱紀法度!下官請問司馬,大帥病重不能理事,此事非同小可,福建一鎮之主的繼任事宜,當如何處置?是按朝廷規製,靜待天子明詔?還是依地方慣例,推舉賢能暫代?亦或是……另有章程?”
這話問得極其刁鑽,直接將王審知推到了“是否遵守朝廷法度”的火上烤。若王審知說等待朝廷任命,那等於承認自己目前主政缺乏法理依據,權力基礎瞬間動搖;若他說推舉賢能,則給了其他人比如王潮之子或其舊部)競爭的口實;若他含糊其辭,則更顯心虛。
廳內頓時一片竊竊私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審知身上。
王審知心中冷笑,鄭玨果然打出了“正統”牌。他不慌不忙,淡然道:“鄭公所慮,確有道理。兄長病重,審知身為兄弟,代行職權,乃人倫常情,亦是穩定軍心民心之必須。至於節度使之位的繼任,”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鄭重,“自然需上奏朝廷,恭候聖裁。在此之間,審知唯有竭儘全力,守好兄長基業,保境安民,不負皇恩,不負兄長所托,亦不負福建軍民之期望。”
這番回答,滴水不漏。既強調了代理權力的合理性與必要性人倫、穩定),又明確表態最終決定權在朝廷,展現了對中央權威的尊重,同時將自己定位為“守護者”而非“篡奪者”,占據了道德製高點。
鄭玨豈能甘心,他立刻抓住話柄,提高聲調:“司馬所言,看似在理!然,國不可一日無君,軍不可一日無帥!如今大帥病危他刻意強調‘病危’二字,暗示可能已死),消息若傳開,境內心懷叵測者,境外虎視眈眈之敵,豈會坐失良機?若等朝廷詔令,千裡迢迢,緩不濟急!屆時福建生亂,生靈塗炭,誰來承擔這千古罪責?!”
他越說越激動,須發皆張:“故而,下官以為,當務之急,非是含糊其辭,而是應立刻明確名分,以安人心!依下官之見,應行權宜之計:其一,即刻以福建文武官員聯名,上表朝廷,奏明大帥病重之情,並‘推舉’王司馬‘暫代’節度使職,以維大局;其二,在此表章未得回複之前,請王司馬以‘權知軍州事’之名,公開主政,如此,名正言順,方可杜絕宵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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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話聽起來是為王審知著想,實則包藏禍心。“推舉”暫代,意味著王審知的權力來自於地方官員的“推舉”,而非朝廷直接任命或王潮遺命,其合法性和權威性大打折扣。而且,這等於將王審知是否能夠正式繼位的決定權,部分讓渡給了在場的官員,給了鄭玨等人操作空間。更重要的是,他逼王審知立刻公開“主政”,一旦王審知答應,就等於坐實了“僭越”之嫌,若朝廷日後不認可,便是重罪。
“鄭公此言差矣!”不等王審知開口,陳褚立刻出列反駁,“大帥尚在靜養,豈可妄議繼任?此非人臣之道!司馬代行職權,乃形勢所迫,軍民所望。若急於求名,反落人口實。當前首要,是穩定內部,防範外敵,而非在名分上糾纏不清!待大帥康複,或……或有明確後命,再議不遲!”陳褚巧妙地將“後命”模糊化,既未否認王潮可能去世,也未承認,留下了回旋餘地。
鄭玨針鋒相對:“陳長史!此言才是誤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若無正式名分,政令如何暢通?軍令如何執行?若遇大事,是以‘代行’之名,還是以何之名?此非求名,乃是求實!是為福建百萬生靈負責!”
雙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休。廳內官員也分成了幾派,有支持鄭玨要求明確名分的保守派,有支持陳褚主張穩定為主的務實派,還有更多是低頭不語、靜觀其變的騎牆派。議事廳內頓時充滿了火藥味。
王審知冷眼看著這場爭論,心中明鏡似的。鄭玨這是要利用“正統”和“名分”這個武器,在權力交接的關鍵時刻,製造分裂,削弱自己的權威。他不能陷入對方的節奏,必須跳出這個陷阱。
他輕輕咳嗽一聲,聲音不大,卻瞬間讓整個大廳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王審知沒有看鄭玨,而是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每一位官員,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名分?何為名分?”他自問自答,“能讓百姓吃飽穿暖,便是最好的名分!能讓將士用命、保境安民,便是最硬的名分!能讓福建繁榮安定,不受外敵欺淩,便是最大的名分!”
他站起身,走到大廳中央,逼視著鄭玨,一字一句道:“鄭公口口聲聲朝廷法度,綱常倫理。那我問你,若因拘泥名分,而坐視內亂滋生、外敵入侵,致使福建糜爛,百姓流離,這難道是忠於朝廷?這難道是維護綱常?”
“我王審知行得正,坐得端,所做一切,天地可鑒,民心可證!兄長的基業,我會守住;福建的百姓,我會護佑!至於朝廷旨意,我自會上表陳情,靜候天恩。但在此之間,”他語氣陡然轉厲,目光如電,“誰敢以此為由,煽風點火,擾亂人心,破壞穩定,休怪我王審知,以軍法從事!”
最後四個字,擲地有聲,帶著凜冽的殺意。李尤、張渠等將領立刻手按刀柄,虎視眈眈地瞪著鄭玨及其黨羽,廳內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鄭玨被王審知的氣勢所懾,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沒想到王審知如此強硬,直接繞開了名分之爭,用實力和民心作為後盾,甚至不惜以武力威脅。他張了張嘴,還想再爭辯,但看到李尤那殺人的目光,終究沒敢再硬頂下去,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拂袖退回了隊列。
王審知環視全場,見無人再敢出聲,才沉聲道:“今日之議,到此為止。諸位各歸其位,各司其職。穩定,是當前第一要務!散了吧!”
官員們如蒙大赦,紛紛躬身退出議事廳,不少人背後已被冷汗浸濕。他們知道,從今天起,福建的天,已經徹底變了。王審知用他強硬的姿態,宣告了他才是這片土地現在以及未來的主宰。鄭玨的“正統”倡議,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牆壁,第一次正麵交鋒,已見分曉。然而,所有人都明白,這場圍繞權力的鬥爭,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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