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尤的劍雖未出鞘,但那凜冽的殺意與軍中將領們毫不掩飾的支持,如同磐石般鎮住了廳內蠢蠢欲動的暗流。吳猛麵如死灰地退回了隊列,再不敢多發一言。王審知趁勢宣布議事繼續,張渠高聲宣讀著旨在穩定民心、恢複生產的安民告示,廳內氣氛暫時回歸到一種表麵上的秩序井然。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僅僅是暴風雨來臨前短暫的寂靜。鄭玨一派在“立幼主”問題上受挫,絕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最大的武器,並非刀劍,而是根植於士林和傳統觀念中的“道統”與“禮法”。
果不其然,就在喪禮最後一日,公開祭奠儀式上,當泉州文武官員、士紳代表乃至一些聞訊而來的百姓聚集在節度使府門前廣場時,鄭玨等待的時機到了。
王審知一身縞素,正率領眾人進行最後的焚香祭拜儀式,場麵莊嚴肅穆。突然,鄭玨排眾而出,他沒有像其他官員那樣完成祭拜後就退下,而是徑直走到廣場中央,麵向王審知和靈堂方向,猛地撩起袍服下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一跪,石破天驚!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連哀樂都似乎為之一滯。
隻見鄭玨銀發蒼蒼,老淚縱橫,他以頭搶地,發出悲愴欲絕的哭喊聲:“大帥!大帥在天之靈且看啊!福建……福建如今成了何等模樣!”他捶打著地麵,聲音嘶啞,充滿了戲劇性的悲憤。
王審知眉頭微蹙,停下動作,冷冷地看著他表演。陳褚、李尤等人立刻警覺起來,圍攏到王審知身側。
鄭玨哭喊了幾聲,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指向王審知,聲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卻又清晰無比地傳遍整個廣場:
“王司馬!你口口聲聲繼承大帥遺誌,可你所行之事,哪一件符合大帥推崇的聖賢之道?!”
“你重工巧而輕詩書,使工匠商賈之流地位陡升,士子寒窗苦讀卻前途渺茫,此乃顛倒倫常,敗壞世風!是謂不仁!”
“你招納流民,濫授田宅,甚至允其入軍伍,致使良賤不分,軍紀何以肅穆?禮法何以存焉?是謂不義!”
“你與海外蠻夷阿卜杜拉之流過從甚密,引入番物,效仿番法,豈非數典忘祖,動搖華夏之根本?是謂不忠!”
“你更研製那殺戮火器,聲言‘以戰止戰’,殊不知‘佳兵者,不祥之器’,聖人有好生之德,你卻專務殺伐,有傷天和,必遭天譴!是謂不智!”
他每說一條,就重重叩首一次,額頭上竟隱隱見血,其狀慘烈,其言誅心。這“不仁、不義、不忠、不智”的四頂大帽子扣下來,將王審知數年來的核心政策全盤否定,並提升到了道德和人品的層麵進行抨擊。這套說辭,對於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士大夫和部分平民來說,極具煽動性。
廣場上一片嘩然。士紳階層中不少守舊者麵露讚同之色,低聲議論;一些百姓則麵麵相覷,被鄭玨悲壯的表演和尖銳的指責所迷惑;就連部分官員,也神色複雜,顯然內心有所動搖。
鄭玨最後伏地痛哭,聲音淒厲:“大帥啊!您若在天有靈,豈能瞑目?福建若按此路而行,禮崩樂壞,國將不國矣!老臣今日拚卻這項上人頭,也要泣血直諫,請王司馬迷途知返,罷黜新政,重用士人,匡扶正道!否則,老臣唯有撞死在這靈前,以死明誌!”
他以死相逼,將氣氛推向了高潮。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審知身上,看他如何應對這公開的、激烈的、以道德為武器的挑戰。這是赤裸裸的輿論綁架和道德審判。
李尤氣得渾身發抖,手按劍柄,恨不得立刻上前將這老匹夫砍了。陳褚也是麵色凝重,準備出言反駁。
但王審知抬手製止了他們。他知道,在這種公開場合,麵對鄭玨這種以“忠臣”、“直臣”姿態出現的攻擊,任何強硬的鎮壓或簡單的駁斥,都可能落入下乘,正中對方下懷。他需要一種更巧妙、更有力的回應。
王審知沒有動怒,甚至臉上都沒有太多表情。他緩緩走到鄭玨麵前,並沒有去扶他,而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平靜中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
“鄭公,”王審知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過了現場的嘈雜,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您年高德劭,今日在兄長靈前如此激動,審知能夠理解。”
他先給予對方一定的尊重,緩和了一下劍拔弩張的氣氛,隨即話鋒一轉:
“然而,鄭公所言‘仁、義、忠、智’,審知卻有些不同的見解,願與鄭公及諸位父老辨析。”
“您說我不仁。請問,收留流民,使其免於餓殍,授其田宅,使其安居樂業,是謂不仁?還是眼睜睜看著他們凍死溝渠,方為仁政?”
“您說我不義。請問,量才錄用,使工匠儘其巧,商賈通其貨,士卒效其勇,無論出身,但有一技之長皆可為福建出力,是謂不義?還是固守門第,使賢能埋沒,方為義舉?”
“您說我不忠。請問,與海外通商,引進良種、技術,充盈府庫,強我福建,以更好的姿態報效朝廷,是謂不忠?還是閉關自守,坐視民生凋敝,方為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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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說我不智。請問,研製利器,震懾海盜外敵,使百姓免受刀兵之苦,保境安民,是謂不智?還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待敵寇來時引頸就戮,方為智慧?”
王審知一連串的反問,如同連珠炮,沒有引用艱深經典,而是用最樸實、最直接的現實利弊作為論據,每一個問題都戳向鄭玨空泛指責的核心。廣場上鴉雀無聲,人們都在思考著他的話。
王審知最後踏前一步,目光掃過全場百姓和官員,聲音陡然變得慷慨激昂:
“鄭公所言之道,是書齋裡的道理!而我王審知所行之政,是天地間的實理!何為仁?讓百姓活下去,活得更好,就是最大的仁!何為義?讓這片土地上的每個人都能發揮價值,就是最大的義!何為忠?讓福建強大,百姓富足,就是對朝廷、對兄長最好的忠!何為智?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安寧與發展,就是最大的智!”
他指向周圍的人群,指向遠方的田野和港口:“諸位可以看看!這泉州城,比起數年前,是更繁華了,還是更蕭條了?你們碗裡的飯,是更滿了,還是更稀了?你們身上的衣,是更暖了,還是更破了?這眼前的實事,難道不比任何空洞的大道理,更有說服力嗎?!”
“說得好!”人群中,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聲。
“王司馬說得對!”
“我們隻要吃飽飯!過安穩日子!”
越來越多的百姓開始呼應,尤其是那些受過新政恩惠的流民和工匠,情緒激動。聲浪逐漸壓過了之前的質疑。
王審知這才重新看向麵色慘白、渾身顫抖的鄭玨,語氣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鄭公,您的一片苦心,審知心領了。然,道不同,不相為謀。福建的路,將繼續按照既定的方略走下去。您若願留下,親眼見證這‘仁政’能否福澤百姓,審知歡迎。您若執意以死相諫……”
王審知停頓了一下,目光銳利如刀:“審知雖不忍,卻也不會因一人之迂見,而廢福建萬眾之生計!這福建,是千萬軍民之福建,非一人一家之福建!何去何從,鄭公,請自決!”
說罷,王審知不再看他,轉身麵向靈堂,深深一揖,完成了他被打斷的祭拜。他的背影,在眾人眼中,顯得無比高大和堅定。
鄭玨癱坐在地,麵如死灰。他精心策劃的公開發難,本想利用喪禮的道德壓力逼王審知就範或至少使其聲望受損,卻沒想到被對方以一番立足現實的雄辯徹底擊潰,反而讓王審知贏得了更多民心。他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喪禮的鐘聲再次敲響,但這一次,似乎是在為一個舊時代的頑固代表送葬,同時,也像是在為一個新時代的強勢開啟而鳴鑼開道。王審知用他的行動宣告,在福建,衡量政策的尺度,將是實實在在的民生改善,而非虛無縹緲的禮教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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