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離不再看童洛,轉過身去,目光如電,直射向剛剛緩過一口氣的喬良。
“抱水先生?”範離聲音沉冷,“你……看過我的書嗎?”
喬良正被弟子攙扶著順氣,聞聲抬頭,蒼老的臉上怒意再度湧現,可嘴唇囁嚅半晌,那句“未曾”卻始終說不出口,他今日是來辯‘地圓說’的,可誰知辯來辯去辯成了《萬物至理》應不應該存在。
他年事已高,深知治學之道首重坦誠。若此刻強說看過,是自欺欺人,日後傳揚出去,清譽儘毀;可若坦言未讀,先前那番激烈指責便成了無的放矢,連他抱水明誌的操守也要蒙上汙點。
老先生嘴唇顫抖,最終頹然垂首,渾濁的眼中掠過一絲狼狽,聲若蚊蠅:“……老夫……讀了序言……”
“很好!”範離轉而看向錢守節,“方才你說我其心可誅——那你呢?你可曾看過我的書?”
錢守節被範離刀鋒似的目光逼得心頭一凜,仍強自鎮定,梗著脖子道:“自然看過!你那書通篇悖論,滿紙荒唐,離經叛道,字字句句皆在毀我聖賢根基!”
範離深吸一口氣,俯身拾起一本被踩踏得滿是汙痕的《萬物至理》,仔細拂去封皮上的汙痕,翻開來舉至錢守節眼前:
“既然看過,就請當著眾人的麵,把你所謂的悖論指出來。隨便哪一段,哪一句!隻要你說得在理,我範離今日便在此焚書,向天下儒生負荊請罪!”
錢守節不過是從旁人口中聽得幾句零碎批評,何曾真正細讀?此刻被範離的眼神注視,隻覺渾身燥熱,先前的氣焰霎時矮了半截。他扭過頭不肯看書,嘴上卻仍強硬:
“歪理邪說,多看一眼都是玷汙老夫雙目!有何可辯!”
範離嗤笑一聲,轉向那群竊竊私語的老儒,聲音陡然揚高:
“諸位呢?是通讀此書,還是如錢大人一般,僅憑道聽途說便來此問罪?”
他目光如冷電掃過人群。凡被他看到的人,皆下意識避開視線,無人敢應。
場中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還引經據典、慷慨激昂的儒生們,此刻竟無一人出聲,更無人能指出書中具體謬誤。他們大多與錢守節一樣,隻聽人轉述書中若乾驚世之言,便懷衛道之心蜂擁而來,真正通讀深思者,寥寥無幾。
喬良身旁兩位中年儒生麵色複雜,他們確實通讀了《萬物至理》。但回想書中內容,心裡五味雜陳。那書雖顛覆諸多成見,但條理清晰、論證縝密、觀察入微,尤其那種拋開成見,純粹依事實與邏輯推演萬物之理的方式,常令他們有豁然開朗之感。書中某些實驗與推斷,他們私底下試過,竟一一應驗!
範離望著眼前的人群,臉上譏誚愈濃。他再次高舉手中破舊的書本,聲音清朗而有力,傳遍全場:
“好,好極了!諸位口口聲聲護衛聖道,言必稱聖賢,結果連你們要討伐的邪說究竟所言何事,都無人願意讀完!僅憑臆測流言,甚至隻瞥了一眼序言,就斷罪批駁,堵門辱罵,擲鞋動粗,這便是你們所守的聖賢之道?便是你們標榜的‘賢儒’風範?!”
他目光倏地收回,如刀般掃向麵紅耳赤的錢守節:
“閣下罵我其心可誅,斥此書荒唐。你既聲稱看過,卻指不出一處具體謬誤,隻說汙眼。那我問你:聖賢可曾教過你未審先判,不明而斥?《論語》有雲: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你這番行徑,是知,還是‘不知而妄言’?你的聖賢書,都讀到何處去了?!”
錢守節氣得臉色發紫,手指發顫地指著範離,“你……你……”了半天,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
範離卻不給他喘息的間隙,猛然轉向幾乎站立不住的喬良:
“抱水先生!你德高望重,以抱水明誌,晚生原本深懷敬意。你說隻讀了序言?序言中‘天下萬物,皆有理存焉’一句,便值得您斥為大謬?晚生敢問:《大學》開篇即言‘致知在格物’!請問先生,格物之物,難道僅指人倫之事,而不包括天地萬物?若不包括,請問《大學》原文中,可曾附加半句注解,言明此物止於綱常?”
他踏前一步,聲如金石:“《易·係辭》有雲: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聖人觀天察地,推究陰陽之變,生死之說,莫非不是在格萬物之理?這也是旁門左道?”
他目光如劍,直刺喬良:“《爾雅》釋天、釋地、釋草、釋木、釋蟲、釋魚,這些難道不是先賢格物之功?
孔子編訂《詩經》,蜉蝣掘閱,麻衣如雪、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若非對萬物細致入微的觀察,何來如此生動的記述?
孔子學琴於師襄,問禮於老聃,入太廟每事問——聖人對於天下萬物,始終懷有求知之心,何以到了先生這裡,‘格物’二字竟變得如此狹隘,隻容得下人倫方寸,卻容不下天地運行、萬物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