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郡的新年,是在一場前所未有的歡騰中到來的。
沒有朝廷欽天監頒布的繁文縟節,沒有豪門望族緊閉大門的奢靡宴飲,有的,是萬千普通百姓自發湧上街頭,用最質樸的熱情點燃的、屬於他們自己的節日。
守歲之夜,寒意被通明的燈火與熾熱的人氣驅散。
新鋪就的、寬闊平整的水泥大道兩旁,早早燃起了一堆堆巨大的篝火。
鬆木劈啪作響,火焰躥升,將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晝。
人們扶老攜幼,從安居苑的新居、從臨時安置的帳篷、從尚在施工的工棚中走出,彙聚到篝火旁。
他們中有蒼梧本地的居民,有剛從北境南遷的葉家軍將士和家眷,有在工坊揮汗的工匠,有在田間勞作的農人,甚至還有聞訊趕來、好奇觀望的附近山民。
沒有尊卑之分,沒有官兵之彆。
郡守寧宸軒挽著袖子,和大家一起往火堆裡添著柴火。
格物院的沈夢溪被一群孩子圍著,用新製的“煙花”在夜空中畫出短暫的絢爛。
葉芷青和趙婉兒端著熱騰騰的餃子、湯圓,分發給值守的士兵和孤寡老人。
熊強、陳淩風等將領,則和士兵們勾肩搭背,圍著篝火大聲唱著北境的軍歌,歌聲粗獷而豪邁,引來陣陣喝彩。
孩童們穿著嶄新的棉襖,在人群中追逐嬉鬨,小手裡攥著難得的飴糖,笑聲如同銀鈴般清脆。
阿箬像隻快樂的花蝴蝶,一會兒鑽進葉芷青懷裡撒嬌,一會兒又被段雲曦舉高高看煙花,小臉紅撲撲的,大眼睛裡映照著跳躍的火光,滿是新奇與興奮。
在這片幾乎要將寒冬點燃的熱情中,李晏斯獨自站在一處稍顯安靜的角落,玄色道袍在火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微微拂動。
他蒼老的麵容上,那雙曾洞悉天機、看透世情的眼眸,此刻卻有些失神地望著眼前這喧鬨而和諧的景象。
曾幾何時,他的人生隻剩下冰冷的星圖、玄奧的卦象,以及……對段明月那份深埋心底、求而不得的執念。
明月逝去,帶走了他生命中最後一絲暖色,他曾以為餘生將隻剩枯守與推演,了無生趣。
然而,為了明月,他來這嶺南瘴癘之地,親眼目睹蒼梧郡如今的生機勃勃的變化,親眼見證葉淩雲如何將“天下為公”的理想一點點變為現實,他那顆早已如同古井般沉寂的心,竟不由自主地被觸動。
尤其是此刻,看著那些普通百姓臉上發自內心的、毫無陰霾的笑容,看著官兵民融為一體的和諧畫麵,一種久違的的暖流,悄然在他冰封的心湖中蕩漾開來。
這裡沒有臨安城的虛偽傾軋,沒有皇權下的戰戰兢兢,有的隻是一種蓬勃向上的、充滿希望的活力。
救下葉淩雲……這個他最初或許隻是為完成明月遺願而做的決定,現在看來,或許……真的是對的。
這個年輕人,正在開創一條前所未有的路。
“師父!”一個清脆的童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阿箬不知何時跑了過來,小手高高舉著一塊用油紙包著的、方方正正的白色甜糕,踮著腳尖遞到他麵前,大眼睛亮晶晶的,“給你吃!可甜啦!”
李晏斯微微一怔,低頭看著小丫頭純真無邪的笑臉,看著她因為奔跑而泛紅的小鼻尖,心中最堅硬的那個角落,仿佛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緩緩蹲下身,接過那塊還帶著孩子體溫的甜糕,指尖傳來柔軟的觸感。
他剝開油紙,將雪白的米糕放入口中,一股清甜瞬間在舌尖化開,一直甜到了心底。
他抬起頭,望著阿箬燦爛的笑容,又望向遠處那載歌載舞的人群,臉上竟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抹久違的帶著些許釋然的微笑。
或許……這裡,才是劫波渡儘後,最適合安放殘生的地方。
與外麵的喧鬨形成對比,郡衙後院的一間靜室內,氣氛卻有些凝滯。
東方白一襲素白長裙,容顏絕美依舊,此刻卻麵帶決然之色。
她對麵,坐著葉淩雲和葉芷青。
“淩雲,芷青,我意已決,今日是來向你們辭行的。”
東方白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過年與否,於我而言,並無分彆。我……該走了。”
葉芷青臉上露出急切之色,上前一步拉住東方白的手:“小姨媽!何必急於這一時?年節團圓,您這一走,我們心中如何能安?再過幾日,等過完元宵……”
東方白輕輕抽回手,搖了搖頭,目光望向北方,帶著一絲難以化開的哀傷與執念:“芷青,你的心意我明白。
但我的心……不在這裡。他……一個人在禦金關外,太冷了。我答應過他,要陪著他……守著他。”
她的話語中,透露著對葉嘯天至死不渝的深情,那份情愫,跨越了生死,早已成為她存在的唯一意義。
她甚至為此離開了傾注半生心血的萬花穀,甘願隱姓埋名,隻為離他的埋骨之地更近一些。
葉淩雲看著東方白眼中那深沉的痛楚與決絕,心中明白,這次再用裝病挽留,已是徒勞,甚至是對這位情深義重的小奶奶的一種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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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氣,走到東方白麵前,沒有像往常一樣插科打諢,而是神情鄭重,甚至帶著一絲晚輩的懇切。
“小奶奶,”他輕聲喚道,這個稱呼讓東方白微微一顫,目光重新聚焦到他臉上,“能……聽孫兒說幾句心裡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