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三子爸病退的第二年，上頭指派的校長還沒到位，學校總不能沒有主事的人。公社中心校研究後，決定讓三子爸臨時代理校長，返聘回來。
其實三子爸當初病退，身體固然不太好，但也不是完全上不了班。主要是那年三大哥接班到了最後期限，再晚一年，就再沒機會頂替上崗。為了兒子能端上教師這碗飯，三子爸隻好提前辦了病退。
如今一看返聘還能拿兩份工資，三子爸沒多猶豫，就點了頭。
時隔一年，他再次回到學校。不用正經教課，就管管日常，偶爾帶幾節思想品德。說是思想品德，其實也不用講什麼，基本就是領著學生上自習。
返聘快一個月時，有天下午，他照例給五年級帶思想品德。學生們安靜上自習、寫作業，三子爸在教室裡踱了一圈，就在第一排靠左的空位坐下了——那天有個學生請假沒來。
半節課過去，班裡秩序很好。孩子們都有點敬畏這位老校長。三子爸平時不輕易批評人，可學生們不敢正眼看他，有他坐鎮，沒人敢調皮搗蛋。
正安靜的時候，三子爸眼睛一瞥，忽然看見黑板下邊、靠門的角落那兒，站著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女孩。頭發亂蓬蓬的，臉上臟兮兮的。
五年級根本沒有這麼小的孩子，三子爸以為是自己年紀大眼花了，抬手揉了揉眼，再定睛看去——那紅衣小孩已經不見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真是老了，該退休了，眼睛都花成這樣。”沒太往心裡去。
下課鈴響，他先回了辦公室。這是最後一節課，班主任還要來布置作業、交代事情，之後才放學。
等學生和老師都走得差不多了，三子爸才想起教科書落在教室，又起身回去拿。
這時教室已經空無一人。他拿起講台上的書本，正要往外走，一抬頭，渾身一僵——那個紅衣小女孩又出現了。
這次看得更清楚，約莫六七歲，眼巴巴地望著他。三子爸隻覺得後脊梁一陣發冷，驚出一身冷汗。他想快步離開，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挪不動。
就在這時，小女孩開口了，聲音空靈，帶著幾分淒哀，聽著瘮人，又讓人心生憐憫：“伯伯，我好想念書，你能給我一本嗎？”
三子爸定了定神，問：“孩子，你是誰家的？怎麼到這兒來了？你爹娘呢？”
小女孩幽幽地說：“我……我死了，死的時候才六歲，都三十多年了。我爹娘重男輕女，我死了，他們就隨便挖個坑把我埋了……就在這學校底下。”
“小孩橫死，不能進祖墳。學校蓋好以後，我就常看伯伯給孩子們上課……我也想要書包，想要書，我也想上學……我從沒上過學。”
“我看您上課好多年了，隻是您看不見我。我沒想嚇您，伯伯……我走了，您彆怕，我也沒法跟他們一樣上課，我就是……說說。”
三子爸心裡又怕又酸，眼看小女孩身影將散，忙叫住她：“孩子，等等！爺爺沒法讓你上學，但興許有人能幫你做法事，送你去投胎，彆再在這兒受罪了。”
“你一個小孩子，孤零零的，太不容易。投胎以後，就能長大、上學了。我也可以給你捎點書本……你等著我，我辦完事，到學校後邊找你。”
“對了，你叫啥？我得知道名字，才好叫你。”
小女孩一聽，眼睛亮了起來。能去托生，對她來說太重要了，這些年在外麵孤魂野鬼的，沒少受欺負。
她連忙說：“伯伯，我沒名字。家裡三個孩子，前兩個是哥哥，到我是女孩，爹娘沒給起名，就叫我三丫。我……我是餓死的。您找我的時候，叫三丫就行，我會出來的。我走了，伯伯。”
說完，身影就消散了。
下班後，三子爸心情沉重。按理說，他是黨員，不該信這些，可親眼所見，又不能不信。他決定幫幫這個可憐的孩子。
沒回家，他直接去了老五家。
把事情跟老五一講，老五也覺得該幫。於是點香、打表、寫符，準備妥當後，對三子爸說：“叔，您拿著這些，還有這捆黃紙，晚上十點後——就是亥時，到學校後牆，一邊喊那小女孩的名字，一邊把這些燒了。之後她就能找人家投胎去了。咱們這也算辦了一件好事。”
三子爸說：“老五，謝謝你。我知道你弄這些都要收費的，你說多少，叔給你，不能讓你白忙活……”
話沒說完，老五就攔住了：“叔，您彆這麼說。這也是積功德的事，為我添功力、添福報。咱們一起辦好這件事，對誰都有好處。彆說了啊，沒幾個錢，就這麼辦。”
三子爸一聽，也不再推辭：“那這樣，老五，這些東西我先不拿，晚上九點多我再來取。拿回家去，怕家裡人擔心。”老五覺得有理，就應下了。
三子爸回家吃飯，對此事隻字未提。晚上九點多，他說吃多了出去溜達溜達，順便找老五殺盤棋，家裡人也沒在意。
他到了老五家，取了東西，直奔學校後牆。
到了地方，他先點了幾張紙扔到一邊，算是打點路過的野鬼。然後點上香，輕聲喚著“三丫”。
過了好一會兒，三丫始終沒現身，但張老師看到香頭輕輕閃動了一下。他趕緊把紙點著。火苗似乎被風吹動般晃了晃，他感覺，是三丫來了——也許是晚上，孩子怕嚇著他。
他按老五交代的流程做完，最後從懷裡取出一個自己用舊的布書包，還有幾本書，一並投進火中。
火將熄滅時，他似乎聽到幾聲小孩的笑聲。
這一次，張老師沒覺得害怕。他拍拍手，跺跺腳，頭也沒回，哼著小曲往家走。心裡像是搬開了一塊石頭，輕鬆了不少。
後來，他再也沒見過那個紅衣小女孩，也沒夢到過。
不知她是否順利去投了胎。
這到底，算是怎樣的一段緣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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