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陝西、重慶三地交界的大巴山脈深處，光霧山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橫亙在秦巴穀地的褶皺裡。
這座山不是單峰獨秀，而是由數十座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峰連綴而成，主峰海拔2507米，直插雲霄，當地人叫它“龍頭山”，傳說那是山神的頭顱，終年被雲海罩著，難得有露出全貌的時候。
在光霧山的腹地藏著數不清的峽穀，最窄的地方僅容一人側身通過，兩岸的崖壁直上直下，像被巨斧劈開。
穀底的溪流是活水，卻總泛著墨綠色，水流撞擊石頭的聲音在峽穀裡來回反射。
這裡的霧是出了名的“怪”。
天剛亮時，霧是淡青色的，貼著地麵走，大概到人腳踝的位置，帶著草木的潮氣。
到了正午，霧會突然濃起來，變成乳白色，十米外的樹隻剩個模糊的影子，說話的聲音像被棉花裹住，傳不出三步遠。
若是遇上陰雨天，霧就成了灰黑色，沉甸甸地壓在樹梢上，連鳥鳴都被難以透出。
山裡的老人說，這霧是“活的”，會追人的。你往前走，它就往前湧，你停下來，它就漫過你的腳背，等你回頭看時，來路早被霧吞得一乾二淨。
原始森林覆蓋了光霧山七成以上的麵積，千年以上的古樹隨處可見。
最粗的一棵鐵堅杉在燕子岩，要五個人手拉手才能環住它的樹乾。
樹乾上布滿了深褐色的裂紋，像老人臉上的皺紋，樹洞裡積著腐葉和雨水，據說早年有獵人在裡麵發現過幼熊的骸骨。
原始森林下的腐殖層厚得驚人，一腳踩下去陷到膝蓋，腐葉腐爛的氣味裡混著一種腥氣。
就是這樣一座山，藏著數不清的傳說。而所有傳說的核心，都繞不開一個詞——“山鬼”。
當地人說不清“山鬼”到底是長啥模，有人說它是渾身長毛的巨人，有人說它是披著頭巾的女人，還有人說它根本沒有形，隻是一團會動的黑影。
這些傳說並不全是憑空編造的，每一個都能在山裡找到對應的痕跡，像崖壁上模糊的刻痕，像樹洞裡奇怪的骨頭，像那些永遠走不出去的岔路。
早在清光緒年間，光霧山腳下有個叫“亂石窖”的村子，村裡大半人都靠進山采藥為生。那時候的光霧山還沒名字，村民都叫它“老霧山”，意思是“老被霧氣纏著的山”。
村裡有個叫王采藥的老漢，是遠近聞名的“活藥經”，啥草治啥病，啥時候采最有效，他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來。
那年秋天，王采藥帶著十八歲的兒子王栓柱進山采“七葉一枝花”。
這種藥在當時能治蛇毒，市價很高，但隻長在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崖壁上。
臨行前，王老漢的婆娘往他包袱裡塞了三個玉米餅，反複叮囑。“見了太陽偏西就趕緊回來，彆貪多。”
王老漢雖然嘴上答應著，卻在心裡盤算，要采就采夠一年的量，好給兒子攢錢娶媳婦。
這對父子天不亮就進了山。
王老漢對光霧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帶著兒子避開了容易起霧的低窪地，專走向陽的山脊。
栓柱年輕，腳力好，背著空簍子跑得飛快，王老漢在後麵喊：“回來！跟在我後麵，踩著我的腳印走，彆亂踩彆處的土！”
“爹，為啥呀？”栓柱回頭問。
“山裡的土有記性，你亂踩，它就記恨你。”王老漢說著，從懷裡摸出個紅布包，裡麵是些穀粒，走幾步就撒一把，“這是給山神爺的‘買路錢’。”
晌午時分，他們在一處斷崖下找到了七葉一枝花，足足有半簍。
王老漢很高興，坐在石頭上抽煙，讓栓柱去旁邊的溪裡打水。栓柱剛走沒幾步，突然喊：“爹！你看那是啥？”
王老漢抬頭，看見對岸的樹叢裡有個黑影一閃而過，那影子很高，至少比人高半截，佝僂著背，好像扛著什麼東西。
“彆吭聲！”王老漢趕緊捂住兒子的嘴，“是‘山大人’，彆惹它。”
在當時的方言裡，“山大人”就是對未知山怪的稱呼。
父子倆屏住呼吸，看著那黑影在樹叢裡鑽了幾下，沒了動靜。栓柱嚇得腿肚子打顫，說：“爹，咱回去吧。”
王老漢猶豫了一下，看看半簍藥，又看看天，說：“再采幾株就走，太陽還高著呢。”
他們沒注意，剛才還晴朗的天，已經開始起霧了。
等他們背著藥簍往回走時，霧已經濃得看不清眼前三米了。
王老漢憑著經驗找路，卻發現平時熟悉的那塊“望夫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從沒見過的竹林。竹林裡的竹子長得密密麻麻，竹節是紫黑色的，葉子像刀片一樣鋒利。
“不對勁。”王老漢心裡發慌，掏出花了他半年積蓄買的羅盤。據說這個羅盤是能避邪的，可現在羅盤的指針轉得像瘋了一樣，根本定不住方向。
“爹，我冷。”栓柱的聲音帶著哭腔。
王老漢才發現，四周的溫度降得厲害，明明是秋天，卻冷得像冬天。他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給兒子披上，正想說話，突然聽見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拖著什麼東西在走。
他猛地回頭，霧裡啥也沒有，隻有他們倆的腳印，孤零零地印在腐葉上。可那聲音越來越近，王老漢甚至能聽見一種“呼哧呼哧”像牛一樣粗重的喘氣聲。
“跑！”王老漢拉著栓柱就往竹林外衝。可那竹林像個迷宮，他們跑了半天，還是在原地打轉。更嚇人的是，栓柱突然指著王老漢的腳喊：“爹！你的鞋！”
王老漢低頭一看，自己腳上的布鞋不知啥時候變成了一隻草鞋，鞋底磨得稀爛，上麵還沾著幾根黑糊糊的毛，粗得像馬鬃。
他明明記得自己穿的是新做的布鞋那是婆娘前天才納好的。
就在這時，喘氣聲停了。霧裡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不是人的聲音，像石頭摩擦，又像枯樹枝被風吹得碰撞。
王老漢把栓柱護在身後，從腰間抽出砍柴刀，大聲喊：“山神爺饒命！我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這就把藥留下！”
他說著，把藥簍往地上一推。藥簍落地的瞬間，霧突然淡了些，前麵出現了一條小路，正是他們進山時走的路。
“快走！”王老漢拉著栓柱就跑，不敢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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