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的老人都怕這片地，說它“聚陰”。
彆說人了，狗隻要走到北崗子附近，就趴在地上嗚嗚低哼，死活不肯再往前挪一步。大白天要是有人趕路路過這兒，都能覺得渾身發僵，像是有冷風順著褲腳鑽到骨頭縫裡，凍得人直打哆嗦，更彆說夜裡了，連最膽大的獵戶，都得繞著北崗子走二裡地。
可這年10月，日軍突然盯上了北崗子。那天早上天剛蒙蒙亮，輛軍用卡車停在空地旁邊，下來十幾個穿黃軍裝的士兵，手裡端著槍，槍托往地上一砸，就開始拉鐵絲網。
鐵絲網拉得能有兩米高，網子上還掛著帶刺的鐵絲。刺尖上閃著冷光，士兵們把鐵絲網拉成圈，把整片空地都圍了起來，還在門口立了塊木牌，上麵用日文寫著寫著“軍事禁區，禁止入內”。
鎮上沒人認識日文，可看兩個士兵端著槍站在門兩邊，臉色陰沉得像結了冰，誰都知道這地方碰不得。
王老鐵的家就在這片空地旁邊。他家是土坯房，窗戶紙糊得很厚，夜裡安靜的時候能聽到鐵絲網那邊的動靜。
有天半夜，王老鐵惦記著圈裡的老母豬要下崽，披了件破棉襖起來喂牲口，剛走到院子裡，就聽見鐵絲網裡傳來一陣聲音。
王老鐵仔細聽了聽，是男人的悶哼，有點像是被人捂住了嘴，斷斷續續的，還混著鐵鏈拖在地上的嘩啦聲，聽得人後頸發毛。
他貓著腰躲到窗根下，用手指蘸了點唾沫，在窗紙上戳了個小窟窿，眯著眼往外看。鐵絲網裡亮著昏黃的馬燈，燈影裡有幾個穿黃軍裝的影子在來回走，走得很急，還都彎著腰弓著背的，像是在搬什麼重東西。偶爾還能聽到日軍的嗬斥聲，王老鐵聽不懂他們用日語說的是什麼，但聽腔調硬邦邦的，透著股狠勁。
又看了一會兒，王老鐵凍得手都麻了，那悶哼聲還是能聽到，但是找不到是誰發出的。他隻能縮著脖子跑回屋裡，鑽進被窩裡還直打哆嗦。
幾天後的一個早上，當時天還沒亮。王老鐵又被卡車引擎聲吵醒了。他扒著窗縫往外看，三輛深綠色的軍用卡車停在鐵絲網門口，士兵們先從駕駛室裡跳下來，然後又從車上往下拖黑袋子。
袋子是粗麻布的，能有半人高，看起來很沉的，兩個士兵拖一個。袋子拖過雪地時，留下一道暗紅的印子，像是血。雪地上的紅印子很快就被新下的雪蓋住了，可那股淡淡的血腥味，順著風飄進了院子裡，惹的家裡的豬直哼哼。
王老鐵扒著窗縫偷偷的數數，一個、兩個、三個……士兵們足足拖了二十多個袋子，都是拖到空地中央，往中間挖好的大坑裡扔。
那大坑是前幾天挖的，有兩米深，黑黢黢的，連馬燈的光晃進去，都照不到底。
扔完袋子，士兵們就開始往坑裡填土，凍土塊硬得像石頭，鐵鍬鏟土的聲音“哐哐”響，在寂靜的清晨傳出老遠。
“是抗聯的人，還有不肯交糧的老鄉。”當天晚上，隔壁張屠戶就裹著件破棉襖，縮著脖子溜進了王老鐵家，他是鎮上唯一敢跟日軍打交道的人，靠給日軍崗樓送肉混個臉熟。
“前兒個我去鎮上趕集，親眼見日軍把幾個綁著的人往卡車上塞，其中一個還是鄰村的李獵戶！”張屠戶壓低聲音湊近王老鐵，唾沫星子都差點濺到王老鐵的袖口上了，“我趁送肉的空當，偷偷聽了一嘴，他們說要在這兒建‘物資倉庫’，怕有人搗亂，先‘清場’呢！”
王老鐵蹲在灶門口，隻是皺著眉，沒說話。他不信日軍會在這種地方建倉庫。這破地全是凍土，夏天一化凍就積水，連個像樣的草屋都蓋不牢，日軍怎麼可能在這兒建倉庫？
可這話他不敢說，抬頭朝院門口瞟了一眼，見沒人，王老鐵趕緊推了推張屠戶的胳膊：“你彆在這兒多待，快回去！要是被日軍的探子看到，咱倆都得遭殃！”
張屠戶也知道後果，點了點頭，貓著腰又溜了出去，臨走時還不忘回頭叮囑：“你也當心，夜裡彆再往外看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鐵絲網裡一直沒閒著。
白天天剛蒙蒙亮，就能聽到鐵鍬挖地的“咚咚”聲；到了夜裡，機器的轟鳴聲就起來了，“嗡嗡”聲，混著日軍士兵的嗬斥聲，有時候還會突然響起一聲槍響，之後便徹底沒了動靜。
王老鐵夜裡再也不敢扒窗往外看，他找了團舊棉花把窗縫堵得嚴嚴實實，可那聲音還是鑽進來，像根細針，紮得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經常睜著眼熬到天亮。
開春雪化的時候，情況變了。鐵絲網裡的聲音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腥臭味，像是爛肉泡在水裡發了黴，又混著鐵鏽的腥氣，順著南風往村裡鑽，家家戶戶都能聞見。
王老鐵家的大黃狗以前還敢對著空地叫兩聲，現在隻趴在門口，對著鐵絲網的方向嗚嗚低哼，尾巴夾得緊緊的，怎麼拽都不肯往前挪一步。更邪門的是，他家的老母雞突然不下蛋了，有幾隻雞還耷拉著腦袋，走路打晃，沒過兩天就死了，剖開肚子一看，內臟都發黑了，像是被什麼東西染過似的。
村裡人心慌慌，大家都聚到鎮東頭的老中醫家。老中醫姓陳，快七十了，懂點草藥，也略通些風水，他撚著胡子歎氣，“這不是病，是地底下的東西鬨的。這片地本來就是亂葬崗，埋的人多，怨氣重，現在被日軍挖開折騰，那些怨氣散不出去，就飄在空氣裡，雞狗最先受不住，得趕緊把那些挖開的地方填了，燒點紙錢祭拜，不然還會出事。”
話是這麼說，可誰敢去啊。日軍雖不常來，可崗樓那裡還留著人的，誰要是敢靠近鐵絲網，就是“通抗聯”的罪名，抓進去就沒好。大家隻能忍著，每天聞著那股腥臭味，看著家裡的牲口蔫頭耷腦，心裡盼著日軍能早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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