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公子......呃,這位老爺!”那文士在離李珩三步遠時突然駐足,枯瘦的手指攥緊了衣角又鬆開。他喉結滾動了幾下,嘴角扯出一個極不自然的笑容:“在下沈良,字正節......”話到此處突然哽住,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身後的婦人輕輕扯了扯他的手腕。
他的聲音沙啞卻仍帶著讀書人特有的抑揚頓挫,隻是說到一半突然哽住,臉上閃過一絲難堪。他下意識地抬手想作揖,卻在半空中僵住——這個動作他做了半輩子,此刻卻顯得如此不合時宜:“罷了,罷了,如今哪還有什麼字。”他仿佛自嘲一笑,隻是那笑容掛在臉上,卻明顯是那樣的尷尬。
“在下沈良,攜妻杜氏,小女漱玉、漱蘭,犬子沈仲……”。他身後兩個生得一模一樣的少女——漱玉、漱蘭,約莫十四五歲年紀,雖衣衫襤褸,卻掩不住靈秀氣質。最小的男孩沈仲約十歲,眉目清朗,此刻卻死死咬著嘴唇,眼睛盯著父親顫抖的背影,手指絞著衣角,男孩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竟直直望著李珩。
沈良的喉結又滾動了一下,終於深深彎下腰去:“兒女實在……腹中……饑餓難耐,求...求老爺賞口飯吃...…”。這句話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話音未落,一滴濁淚就砸在了碼頭的青石板上。他的脊背繃得筆直,仿佛這一彎腰就用儘了全身力氣。
李珩心頭一震,連忙示意紫娟去取來乾糧。讀書人!一身傲骨的讀書人!他分明想保留著讀書人的最後一絲尊嚴,可生活的窘迫,妻兒的性命,竟活生生敲斷了他的傲骨,撕掉了他的最後一絲體麵。
沈良接過乾糧時,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著,指節發白。他轉身分給妻兒,自己卻一口未留。漱玉接過餅子時,一滴淚落在父親手背上,沈良像被燙到般猛地縮手,隨即又強自鎮定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然後臉上閃過一抹掙紮,雙膝一軟就要跪下。
“沈先生且慢!”李珩先是迅速整理站姿,然後鄭重的對他拱手一禮:“在下有一事不解,煩請先生解惑,不知可否?”他是個有尊嚴的讀書人,更是一個偉大的父親,沈良當的起他如此一禮。他卻沒辦法受沈良那一跪,他知道,若是讓他那一跪到地,就如同徹底敲斷了這個讀書人最後的脊梁!
“老爺……萬萬不敢如此!”沈良很是熟練的退後一步,莊重的躬身回了一禮。一旁的杜氏趕緊帶著兒女一起回禮。從那熟練度不難看得出,他們一家一直是謹守禮教,禮數周全的。可這禮教居然讓他們淪落到如此地步。一個連飯都吃不上的文人,還能堅持如此,是值得尊敬的。
“不知老爺有何事垂詢,在下定當知無不言!”典型的文人的酸腐之氣,在此刻的沈良身上,展現的淋漓儘致。
“沈先生,這揚州本是魚米之鄉,富庶之地,且今年風調雨順,糧食豐產,為何卻有如此之多的人背井離鄉……?”李珩問出心中不解。
“老爺有所不知,如今的揚州...…”話未說完,已是哽咽。許久才重重的吐出一口濁氣,似乎要把滿胸的憤懣吐儘:“如今的揚州,匪患橫行,官府無力……無力挾製,已沒了活路……。
原來這沈良本是揚州城西私塾先生,妻子杜氏,雙生女兒一名?漱玉?,一名?漱蘭?,之前還有一子,不幸早亡了,幼子名喚?沈仲。一家五口,原本雖清苦,卻也還能勉強度日。鹽幫肆虐後,他們所在的村子遭了匪禍。
“鹽幫主要盤踞在揚州城東的數十處鹽場,頭目趙天霸武功高強,手下有八大金剛’為虎作倀。如今揚州境內,衙門形同虛設,揚州城內,白日都能見到鹽幫子弟持刀橫行。前幾日新任的江都縣令,到任不過三日就…...”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那幫畜生…...”沈良雙目赤紅,拳頭攥得發白,“他們橫行無忌,不僅公然抗衡官府,更是放任下屬四處做惡,奸淫擄掠無惡不作,在下村中三百餘口,一夕之間……死傷大半,那年輕女子更是……被掠去十三人,竟還要當著我的麵,淩辱拙荊...…”。杜氏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漱玉、漱蘭慌忙為她撫背。
黛玉聽得心驚,忍不住上前問道:沈先生可知揚州巡鹽禦史林大人近況?”
沈良聞言一怔,仔細打量黛玉:“姑娘莫非是...…”
“這是林大人的千金。”李珩代為答道。
沈良連忙行禮:“原來是林小姐!林大人前幾日忽然病倒,如今衙門形同虛設...他壓低聲音,鹽幫頭目趙天霸放出話來,說等林大人一死,就要占了禦史衙門做分舵。
黛玉身形一晃,紫鵑急忙扶住。李珩眼中寒光一閃:“好大的狗膽!趙天霸!如此荼毒百姓,當千刀萬剮!”
警幻忽然開口:“沈先生一家欲往何處?”
“聽說金陵有位歸寧伯樂善好施,他的工坊裡招人,在下想帶妻兒去碰碰運氣。”沈良歎息道,“隻是這路途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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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珩與警幻交換個眼色,突然道:“紫綃,取二十兩銀子來。”又對沈良說:“拿著這些盤纏,到金陵後去桃花山找楚青慈,就說是……林姑娘讓你們去的便可。”
李珩贈銀時,沈良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盯著銀錠看了許久,右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玉佩,又觸電般縮回。最終他整冠正衣,行了個標準的揖禮,卻在低頭時讓淚珠直直砸在地上。接過銀子的刹那,他整個人都在發抖,卻仍固執地用左手托著右腕——那是他當年執筆的手勢。杜氏帶著孩子們再次行禮,漱玉和漱蘭的眼中已噙滿淚水。
臨行前,沈良站在渡口久久回望。暮色中他的背影單薄如紙,卻仍保持著文人特有的挺拔。江風卷起他褪色的衣袂,露出腰間那方殘破的玉佩——上麵“清節”二字依稀可辨。杜氏牽著沈仲,兩個女兒緊隨其後,一家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中。遠處的蘆葦叢中,隱約可見幾具被野狗啃噬過的白骨,其中一具小小的骸骨手腕上,還套著個褪色的長命鎖。
李珩回到船上,香菱剛熬好的粥被擱在一旁,黛玉卻一口也喝不下。
“揚州匪患比想象的嚴重。”李珩沉聲道,“鹽幫既然敢對朝廷命官下手?這無疑於謀反!一州之地若發生叛亂……後果不堪設想,朝廷竟然……不派軍來圍剿鹽幫,任由事態惡化?這其中……定有內情!我得給陛下上道奏章,就當……為揚州百姓請命!”
警幻聞言,眼睛一亮,張了張嘴,最終卻還是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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