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派完畢，戴權重新回到殿內，垂手侍立。暖閣裡依舊死寂，隻有皇帝沉重的呼吸和燭火的跳動。那份密報被皇帝死死攥在手中，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戴權偷偷抬眼，瞥見皇帝那緊繃的下頜線條和眼中翻騰的、如同深淵般的情緒風暴。他心中天人交戰，恐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念頭激烈碰撞。
時間一點點流逝，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戴權隻覺得每一息都無比漫長。終於，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因為恐懼而帶著明顯的顫音。他“噗通”一聲，雙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上，額頭緊貼著地麵，用一種極其卑微、極其惶恐、又帶著豁出一切般決絕的語氣，顫聲說道：
“陛下……請……請恕老奴……鬥膽……”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石破天驚的話說了出來：
“如今……李指揮使重傷昏迷……人事不省……不如……不如……，趁機滴血驗親？陛下也好早解心中疑惑……。”
“滴血驗親”四個字，如同四道驚雷，在死寂的暖閣中炸響！
皇帝那翻湧著狂怒與痛楚的眼眸，猛地一凝！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他整個身體瞬間僵直，攥緊的雙手更是無意識地收緊，將那堅韌的紙頁都捏得變形！臉上的表情，從極致的憤怒，瞬間轉變為一種極致的愕然與震動！那眼神深處，仿佛有某種塵封多年的、無比複雜、無比沉重的東西被這四個字狠狠撬動、翻攪起來！
他死死地盯著跪伏在地、如同鵪鶉般瑟瑟發抖的戴權，目光銳利得如同要將他穿透。整個養心殿，隻有燭火瘋狂跳躍的影子，和皇帝那驟然變得異常粗重的呼吸聲。
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幾息之後，皇帝那緊繃的身體，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戴權心猛然放鬆下來，若非他跟隨陛下多年，被陛下引為心腹，恐怕……明年今日，可就要有人給他過上周年祭了。
皇帝李承昊那點頭的動作幅度極小，卻重若千鈞。仿佛一個被壓抑了無數歲月的決定，終於在這一刻，在血色的刺激下，塵埃落定。
李珩重傷未死的消息，傳到忠順王府，幽深的內書房。沉重的紫檀木門緊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唯有牆角青銅狻猊爐中，上好的南海沉香嫋嫋升騰，卻絲毫無法驅散室內彌漫的、幾乎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燭火透過精致的琉璃燈罩，投下昏黃而搖曳的光暈，將牆壁上懸掛的猛虎下山圖映照得愈發猙獰。
忠順王李承燁背對著門口，負手立於巨大的紫檀書案前。他那身象征親王尊位的絳紫色蟒袍，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沉重。寬闊的肩膀緊繃著，如同壓抑著即將爆發的火山。
“蠢貨！誰讓你對李珩出手的？廢物！一群廢物！”李承燁猛地轉身，壓抑的怒火終於衝破喉嚨，化作一聲低沉的、如同受傷雄獅般的咆哮！他額角青筋暴起，臉色鐵青，那雙平素深沉如淵的眼眸此刻燃燒著熊熊烈焰，充滿了暴戾與不甘！他狠狠一掌拍在堅硬如鐵的書案上！
砰！
一聲巨響！沉重的書案劇烈震顫，案上的筆架、硯台猛地跳起，墨汁飛濺，染汙了價值連城的宣紙！
巨大的聲響讓侍立在一旁的心腹謀主、天鷹堡主楚秋鶴心頭一凜。他身形精瘦，麵容清臒，一雙眼睛銳利如鷹，此刻卻恭謹地微微垂首，氣息收斂到了極致，如同融入陰影的石像。聽到王爺的怒斥，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隻是腰彎得更低了些，姿態謙卑至極。
而跪在書房中央地毯上的高唐郡王李景暄，則被這聲巨響驚得渾身一哆嗦。他身形極其威猛高大，即使跪著，也如半截鐵塔，遠超常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桀驁與不服氣，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雙天生異相的重瞳——漆黑的瞳孔深處，仿佛重疊著另一個更小的瞳孔，在燭火下閃爍著奇異而攝人的光芒，曾令術士斷言其“貴不可言，當有天下”。此刻，這雙重瞳中卻滿是莽撞的憤懣與未能儘興的戾氣。他梗著脖子，攥緊了拳頭，膝蓋下昂貴的波斯地毯被壓出深深的凹痕。
“父王息怒！”李景暄甕聲甕氣地開口，聲音裡全無懼意，隻有濃濃的不服，“李珩那狗雜碎！在揚州壞了父王多少大事！咱們的心腹被他像拔釘子一樣抓了個乾淨！折了那麼多得力人手！若不給他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咱們不是好惹的，往後誰還肯為父王效力？天下人豈不都以為咱們忠順王府是軟柿子？！”他越說越激動，重瞳中凶光閃爍，幾乎是吼了出來：“孩兒隻恨那刺客廢物！沒能當場宰了……”
“住口！蠢貨！”李承燁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間打斷了李景暄的叫囂！他猛地一步跨到兒子麵前，居高臨下地怒視著那雙桀驁不馴的重瞳，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是恨鐵不成鋼的暴怒與深深的失望，“無謀！莽夫！匹夫之勇！你懂什麼？你這是要壞了本王的大事！”
李承燁的聲音帶著一種被戳中痛處的嘶啞和冰冷刺骨的寒意：
“此次雖僥幸重傷了李珩……然……”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聲音低沉下來，充滿了沉重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肉痛，“之前揚州，折了璃珠這枚苦心經營多年的暗棋！如今又折了天狼這員悍將！寒霜雖僥幸逃脫，卻也下落不明，生死難料！這已是得不償失！”
他緩緩踱步，沉重的腳步聲在死寂的書房裡回蕩，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更要命的是……李珩此人，如今聖眷正隆！在宮裡那位心中分量極重！動了李珩，尤其在李珩剛剛立下大功、風頭無兩之時重傷他……這無異於在狠狠抽那一位的臉！”李承燁猛地轉身，目光如刀，死死盯著李景暄：
“依著他的性子……能善罷甘休？他必要徹查！定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這一次……”他閉上眼，臉上肌肉微微抽搐，帶著一種近乎認命的沉重與不甘，“恐怕……本王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了！這代價，恐怕比折損十個天狼、寒霜還要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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