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珩對著裴貴妃等人深深一揖,那姿態恭敬中帶著世家子弟特有的灑脫風儀。隻是,隨著這般動作牽扯,胸口那劇烈的疼痛感,也隻有李珩自己能體會了。
隨即,他目光轉向台階上俏臉煞白、強自鎮定的賈元春,特意上前一步,微微頷首,聲音平和卻不失尊重:“貴人安好。”短短四個字,在這劍拔弩張的場合裡,如同一股微溫的細流,試圖熨帖那顯而易見的惶恐。
賈元春心頭一顫,忙屈膝回禮,聲音竭力維持著宮中女史的平穩:“靖安侯安好。恭賀靖安侯大婚之喜。”她垂眸應答,儀態無可挑剔,然而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疲憊與濃重得化不開的擔憂,卻如一層薄冰下的暗湧,清晰地落入李珩眼中。
就在此時,李珩的目光越過元春,落在了大門內側那片,被刻意隱在陰影裡的角落。被捆得如同粽子、癱軟在地的賈寶玉,以及那幾個被卸了下巴、折斷手臂、形容淒慘的小廝,瞬間撞入他的眼簾。他臉上的溫和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兩道濃黑的劍眉猛地向中間聚攏,擰成一個冰冷的川字。那張因傷而略顯蒼白、卻依舊俊朗非凡的麵容上,霎時覆上了一層嚴霜,連帶著周遭的空氣都仿佛凝滯了幾分,嘴裡更是疑惑出聲:“嗯?”
這細微的變化,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激起漣漪。梅清璿心頭“咯噔”一下,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她太了解這位指揮使大人的脾性了。
大人向來護短,更極重體麵威嚴。今日是他人生大喜,紅燭高照、鼓樂喧天的好日子,竟在迎親的門口,看到自己麾下錦衣衛綁了人,還是榮國府的麒麟子賈寶玉!這豈不是當眾給大人添堵?豈不是顯得她梅清璿治下不嚴,惹出了亂子?她甚至能感覺到大人那瞬間冷冽下來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針,刺得她後背發涼。
站在梅清璿身側的朱玉錦更是嚇得魂飛魄散!眼見指揮使大人皺眉冷臉,那無聲的威壓如同山嶽傾覆。她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上,額頭死死抵著地麵,身體控製不住地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恐懼,破碎而急促地告罪:
“屬……屬下該死!屬下奉命戒嚴梨香苑,卻……卻致使男丁賈寶玉等衝撞禁地,險些靠近貴人……衝撞了大人的大婚之喜!屬……屬下辦事不力,罪該萬死!請……請指揮使大人治罪!”她此刻心中懊悔得如同刀絞,恨不得時光倒流。賈寶玉這群蠢貨的無知衝撞,怕是要徹底葬送她好不容易掙來的前程!
錦衣衛,這是不同於六部其它衙門的地方,是這世間唯一能讓女子堂堂正正穿上飛魚服、握上繡春刀、憑借本事掙得一份官身的地方!有了這身皮,有了這總旗的腰牌,她朱玉錦才不再是後宅裡任人擺布的物件,才不會被父母當做攀附權貴的貨物隨意打發了嫁人。可眼下……完了!全完了!大人震怒,自己這身官衣怕是要被扒了,等著她的,恐怕就是被鎖回深閨,接受那無法抗拒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
李珩的目光冷冷掃過跪伏在地、抖成一團的朱玉錦,又掠過梅清璿那張同樣緊繃、隱含憂懼的臉。他並未立刻開口嗬斥,那冰冷的沉默反而更讓人窒息。片刻後,他才沉聲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怎麼回事?說清楚。”
梅清璿如蒙大赦,趕緊上前一步,單膝跪地,語速清晰而快速地將方才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朱玉錦如何奉命戒嚴,寶玉如何帶小廝硬闖,如何口出不遜被掌摑,茗煙等如何叫囂動手被製服,王夫人如何搬出王子騰威脅,自己如何下令追查王子騰,以及方才幾位皇妃娘娘和賈元春女史對此事的處置態度……事無巨細,不敢有絲毫隱瞞或偏頗。
李珩麵無表情地聽著,目光銳利如鷹隼,緩緩掃過周圍肅立的錦衣衛女衛。被掃到的女衛無不挺直脊背,目光低垂,大氣不敢出。最後,他的視線定格在角落裡,那個被捆縛著、麵如死灰、眼神渙散的賈寶玉身上。
“寶玉,”李珩的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直刺靈魂的力量,“方才梅鎮撫使所說,可有半句虛言?可有半點隱瞞掩蓋?”
賈寶玉此刻哪裡還有半分“鳳凰蛋”的驕矜?巨大的恐懼早已將他徹底淹沒。他渾身發軟,嘴唇哆嗦著,對上李珩那雙深邃、冰冷、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隻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灌到腳底。他猛地想起關於這位“指揮使大人”的種種傳聞,想起傳聞中血流成河的揚州,還有被他送進詔獄的忠順王……那可是親王啊!連親王都倒了黴,自己這個國公府的少爺算得了什麼?舅舅王子騰再有權勢,還能大過親王去?更何況是在這如狼似虎、凶名赫赫的錦衣衛麵前?他哪裡還敢有半分狡辯的念頭?更不敢隨意攀扯他人!
“沒……沒有,……都……都是真的……是……我……我不知輕重,受了小廝慫恿……。”賈寶玉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絕望的顫抖,“是……是我糊塗……是我……是我該死……”他語無倫次,涕淚橫流,也再一次尿了褲子。那副慘狀,看得跪在地上的賈政心如刀割,卻又不敢出聲。
李珩聽完梅清璿的陳述,又得了寶玉的確認,略一沉吟。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似乎有無數權謀與權衡在飛速流轉。片刻後,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沉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他目光落在寶玉身上,那眼神複雜難辨,既有審視,又似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的憐憫,“賈寶玉不過是姐弟情深,思親心切,少年意氣,加之向來養在府裡,對外麵這些朝廷法度、聖命威嚴所知不深。一時心急之下口不擇言,才出了這等差池。其心……倒也不可謂不誠。”
他頓了頓,語氣微轉,“陛下向來寬仁聖明,澤被天下,胸襟如海。這等少年莽撞之舉,想陛下亦不會深究怪罪。鬆綁,饒了他這一回吧,不過,日後可要安心用功讀書,且不可再行此等魯莽之舉。一回,可以說成無心,再有下回……那可就是蠢的自己找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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