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皇城禦街平整如鏡的青石板，發出沉重而規律的聲響，最終在巍峨的宮門前穩穩停下。
冬末春初的晨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了厚重的錦袍，讓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議政殿的方向，隱隱傳來朝會特有的、肅穆而壓抑的聲響。
“今日恰逢大朝……。”李珩心中念頭急轉，眼神銳利如鷹隼掃過宮門內外肅立的禁衛，“那些個為忠順王搖旗呐喊的諸公，想必都在殿上。與其等著他們上折子發難，不如就在這煌煌朝堂之上，會一會他們！”
他整理了一下儀容，確保那象征著靖安侯爵位與錦衣衛指揮使權柄的黃色蟒紋飛魚服和玉帶一絲不苟，然後挺直了腰背——儘管這個動作不可避免地牽扯到傷口，帶來一陣清晰的鈍痛，讓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步履沉穩而略顯緩慢地，向著議政殿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極穩，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他李珩，回來了。
“爺！妾身和冷月妹妹，就在宮門外等您，估計……白無咎和清璿很快會到。”柳含煙溫聲道。
“嗯！好！哦，對了小白虎！知會京都衛所，派人帶著囚車來在宮門等著，今兒這朝堂上……怕是要抓幾個出頭鳥回詔獄的。”李珩說完，邁步朝前走去。
“小白……爺……”。柳含香不由嬌聲抗議。這壞男人怎麼能這樣喊人家？當日調整官位，他非要人家接掌白虎房，從那之後總喚人家這麼個神獸的名字，不就是……哼！
“咯咯……看來，咱們爺今兒要舌戰群儒了。你覺得今兒……能抓幾個不知死活的？小白姐姐。”冷月低聲笑道。
“你……死蹄子！”柳含煙伸手捶了冷月一下，不舍得打夫君，你當姐姐還舍不得捶你麼？她何須用猜？從忠順王下詔獄那天起，他在朝堂上那幾個狗腿子就已經被錦衣衛盯的死死的了，今兒應該會有三個文臣！說不定還會有個侯爺。當然，前提是他們得有站出來跳的勇氣。
議政殿內，此刻的氣氛正陷入一種膠著的凝滯。原本在商議遷都的繁瑣程序，尤其是要考慮到，那龐大到令人咋舌的隨行隊伍，對沿途州縣的滋擾問題。爭執的焦點，落在了太子與楚王這兩位最尊貴的皇子，他們誰該留守金陵、暫時署理宮闈事務？又有哪些官員會留下來輔佐？誰能肩負起護衛宮城，以及那些暫留的妃嬪們的重任？
這看似是職責分配，實則是未來權力格局的預演。太子一派與楚王一係的官員唇槍舌劍，引經據典，各不相讓。太子溫文爾雅的麵孔下藏著不甘，一向膽小的楚王眼神中也透著執拗，兩人都極不願放棄這隨駕北上的機會——那意味著能在遷都這一宏大的曆史進程中，在父皇眼皮底下展現才能、鞏固聖心。留守金陵，無異於被暫時排除在權力核心之外，要等到半年後新京塵埃落定才能動身北上新都，半年時間，其中變數太大。
殿內空氣仿佛凝固，隻有大臣們或激昂或低沉的爭論聲在巨大的空間裡回蕩。就在這針鋒相對的當口，一名值殿太監躬著身，碎步疾趨至丹墀之下，尖細而清晰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啟奏陛下！錦衣衛指揮使，靖安侯李珩，帶傷來上朝！人已在殿外跪著侯詔！”
“嗡——”的一聲，整個議政殿瞬間鴉雀無聲！方才還爭得麵紅耳赤的文武百官，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無數道目光——驚詫的、探究的、擔憂的、幸災樂禍的、甚至是帶著敵意的——齊刷刷地轉向了殿門口的方向，又小心翼翼地覷向上方龍椅上的皇帝。
遷都的爭執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李珩”和“帶傷”這兩個詞緊緊攫住。忠順王的影子，如同陰雲般瞬間籠罩了每個人的心頭。
端坐龍椅之上的皇帝聞聽奏報，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隨即故意沉下臉，聲音帶著明顯的不悅和關切，清晰地響徹大殿：
“這個混小子！身上那傷口，朕記得清清楚楚，到如今還不曾愈合！朕明明下了口諭，讓他在家安心養傷，他倒好，如今竟又巴巴地跑來上朝？年輕人這股子不要命的勁頭兒，著實驚人！快宣他上殿！一旁賜坐！”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帝王的威嚴，那“不要命似的”幾個字，咬得格外重，既是責備，更是在向滿朝文武傳遞一個再明確不過的信號——朕對這個靖安侯，是疼惜的！爾等，最好掂量清楚！
這信號，清晰得如同殿外的陽光。滿朝文武哪個不是人精？皇帝這番看似斥責、實則充滿了回護與關愛的言語，以及那破天荒的“賜坐”恩典，無一不是在昭告天下：靖安侯李珩，是朕的心腹近臣！誰若想趁他傷重之際落井下石，或者借忠順王之事攻訐於他，最好先想想後果！要知道，此刻連太子、丞相以及幾位內閣重臣都還在殿中站著。
在無數道目光的聚焦下，李珩的身影出現在議政殿那巨大的門洞中。他身姿挺拔，步履沉穩，一步一步踏著猩紅的地毯向丹墀走來。那身華麗的黃色蟒紋飛魚服，襯得他麵如冠玉，但仔細看去，便能察覺他臉色比平時略顯蒼白，薄唇緊抿，額角似乎還有細密的汗珠。他下意識地保持著一種微微含胸的姿態，右手虛虛攏在身前，顯然是在儘力避免牽動胸口的傷。饒是如此，那份混雜著文臣風骨與武將煞氣的獨特氣場，依舊讓許多心懷叵測者感到無形的壓力。明明是個年不滿二十的年輕人，他哪來的那般威勢？
他走到丹墀之下跪到在地，一絲不苟地大禮參拜：“臣李珩，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動作標準流暢，但隨著皇帝那聲“平身”而起身時，那瞬間的凝滯和額角再次沁出的細汗，還是暴露了身體的虛弱。
皇帝看著他，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心疼，麵上卻依舊維持著威嚴，放緩了聲音問道：“李珩，你傷勢如何了？朕不是讓你好生將養嗎？怎的如此不顧惜身體？”
李珩垂首，聲音清晰而恭敬：“謝陛下掛念，臣這傷如今已無大礙，算不得什麼。”
皇帝頷首，一指旁邊太監備好的錦墩：“既如此，坐著吧。你身上有傷，不必強撐。”
“謝陛下恩典！”李珩再次躬身，然而，他卻沒有依言落座。他站直身體，目光平靜而堅定地掃過殿中那些武將們——他們之中，不少人身形魁梧，麵容剛毅，身上都帶著或深或淺的歲月與戰場的痕跡。李珩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陛下厚愛，臣感激涕零。然，臣……坐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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