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南的初冬總裹著濕冷的霧，2011年的眾福村，油茶林在風中抖落最後一片葉子時，唐石求的母親走了。靈堂裡的白燭燒到第三夜，他的眼窩陷成兩個黑窟窿——白天要招呼吊唁的鄉親，夜裡守靈時，總忍不住摸母親生前縫的藍布壽帽，針腳密得像她一輩子沒鬆過的心思。
入殮那天，他親手把壽帽戴在母親蒼白的頭上，指腹蹭過帽簷下母親縫的小字“石求親製”，喉頭堵得發疼。棺木釘死時，錘子敲在鐵釘上的聲音，像砸在他心上。
第一夜夢來的時候，月光正像碎玻璃貼在窗紙上。他看見母親站在堂屋中央，藍布衫沾著泥，壽帽歪在一邊，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聲。他剛要跑過去，一道黑影從門後竄出來，像團揉皺的黑布，裹著母親就往門外拖。“娘！”他喊著撲下床，腳卻踩進無邊的黑，猛地驚醒時，冷汗已經浸透了裡衣。
妻子揉著他的背說：“是你太想娘了。”他盯著帳頂，指尖還留著夢裡抓空的涼。可接下來六夜，夢像紮了根的藤，纏得他喘不過氣。第七夜，母親終於喊出了聲，聲音碎在風裡：“棺裡冷……”他伸手去拉，黑影的指甲刮過他的手腕，留下一道涼森森的印子。
天亮時，他坐在床沿，右眼皮跳得厲害。灶房飄來油茶香，他卻咽不下——娘一定是出事了。
頭七那天，天沒亮唐石求就扛著鋤頭往墳地走。預挖的墳坑在半山腰，棺木孤零零躺在裡麵，像艘擱淺的船。鄉親們幫著封土，黃土落在棺木上的聲音，悶得讓人心慌。
“那是啥？”有人指著墳前的草堆。唐石求跑過去，心臟驟然停跳——是母親的藍布壽帽，帽簷上還沾著新鮮的泥土，正是他親手縫的那頂。入殮時棺木釘得密不透風，膠水順著縫隙流成了痂，壽帽怎麼會在這裡？
“挖開！”他抓過鋤頭就往墳上刨。老族長撲過來按住他的手：“石求！掘墳者三世黴運，你瘋了？”圍著的鄉親也勸，有人說“觸犯天地要遭報應”，有人說“娘在地下也不得安寧”。他甩開眾人的手，指節泛白：“娘若在棺裡受困，我何懼天譴？”
鋤頭挖開凍土的聲音，在山坳裡格外刺耳。當棺木重新露出來時，唐石求的手都在抖。他推了推棺蓋，竟輕輕滑開了——釘死的棺木，怎麼會鬆動？
棺蓋落地的瞬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裡麵空蕩蕩的，隻剩幾件陪葬的舊衣，疊得整整齊齊，像在等主人回來。唐石求的妻子癱坐在地上，哭聲撕得霧都散了：“娘的身子呢？誰偷了娘的身子啊！”
消息像野火在村裡燒開。有人說唐石求結了仇，仇家報複到死人頭上；有人嚼舌根，說“定是配陰婚的，年輕姑娘不好偷，就偷老太太”；還有人想起廣西老太太假死的新聞，琢磨著“是不是娘自己爬出來走丟了”。
唐石求沒心思聽這些。他帶著親友分片找，河邊的蘆葦蕩踩遍了，山裡的岩洞搜透了，甚至抽乾了村口的老井，連個影子都沒有。他坐在母親的墳前，手裡攥著那頂壽帽，眼淚砸在泥土裡：“娘，我找不到你，我對不起你……”
第四天，警車開進了村。原來附近幾個村都丟過老人遺體，警方早就在查配陰婚的案子。民警挨家走訪時，老李煙鍋子在鞋底磕了三下，說：“下葬那天，我看見孫世明推著個手推車，在墳地附近繞。”
順著車輪印，民警往山頂走。越往上，臭味越重，像腐爛的樹葉混著黴味。洞口的藤蔓被撥開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洞裡擺著五具遺體，用乾草蓋著，最外麵那具，身上還穿著唐石求母親的壽衣。
唐石求撲過去，膝蓋砸在碎石上，他摸著母親冰冷的臉，哭聲啞得像破鑼：“娘，我來接你了……”
民警在洞角找到孫世明時，他正蹲在地上，給遺體蓋乾草。看見警察，他嘿嘿笑：“我在救他們，壞人要抓他們，我得藏好他們。”
審訊室裡，孫世明的話時清時混。他說小時候沒人管，是唐石求母親總塞給他紅薯，是張阿婆給他補過衣服。後來醫生說他得了“精神分裂症”，他就總看見“壞人抓老人”，於是偷了遺體藏在洞裡，“這樣他們就安全了”。
孫世明被帶走那天，村裡飄著細雨。唐石求把母親重新下葬，壽帽放進了棺木，這一次，棺蓋釘得死死的。
日子慢慢過去，油茶林又綠了幾茬。可“托夢尋屍”的事，卻成了湘西南山區的傳說。有人說，是唐石求的孝心感動了天地，娘才托夢警示；有人說，山洞裡的老人，是在護著善良的孩子。
唐石求還是常去墳前，帶著母親愛吃的糖糕。風過油茶林時，葉子沙沙響，他總覺得像娘在說話。那頂藍布壽帽的故事，也跟著風，在山裡飄了一年又一年，成了人心底最軟的牽掛，也成了最神秘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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