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蘭州，夜晚總來得格外沉。不像如今張掖路夜市的燈火能映亮半條街，那時一過十點，張掖路、中山路的商鋪便紛紛上了門板，唯有路燈在冷風中晃著昏黃的光，把出租車的影子拉得老長。街上鮮少有人影，連賣釀皮的小攤都收了推車，隻剩零星幾家麵館還亮著燈，飄出牛肉麵的香氣，又很快被夜色揉散。
出租車在當時是稀罕物，能開上這鐵殼子的司機，在鄰裡眼裡都是見過大世麵的人。老李就是其中一個，四十來歲，臉上刻著西北人的粗獷，手上的方向盤握了五年，蘭州的大街小巷都裝在他心裡。隻是這天夜裡，老李有些心不在焉，儀表盤上的時鐘指向十一點半，他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心裡盤算著再拉一單就回家，喝口老伴兒溫在煤爐上的茯茶。
車子剛拐過西關什字，路邊忽然閃過一抹紅。老李踩了刹車，借著路燈看清是個女子，穿著一身合身的紅呢子大衣，烏黑的頭發垂在肩頭，麵容白淨得有些不真實，隻是眉頭蹙著，像蒙著一層化不開的哀傷。女子見車停下，輕輕敲了敲車窗，聲音細得像飄在風裡：“師傅，去華林山。”
老李心裡“咯噔”一下。華林山這地方，蘭州人誰不知道？半山腰立著火葬場，山腳下是殯儀館，白天都少有人往那兒去，更彆說這深更半夜了。他從後視鏡裡打量女子，單薄的身子在寒風裡微微抖著，不像是壞人。“姑娘，這時候去華林山？那邊晚上可偏得很。”老李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女子沒抬頭，隻是重複了一遍：“麻煩您了，師傅，我有急事。”
老李歎了口氣。他想起家裡等著的老伴，又看了看女子柔弱的模樣，心一橫，打了個方向盤：“上來吧，路不好走，坐穩了。”
車子駛離市區，越往華林山去，周圍越黑。柏油路變成了坑窪的土路，車輪碾過石子發出“咯吱”的聲響，像是在寂靜的夜裡敲著鼓。老李開了車燈，兩道光柱刺破黑暗，卻照不太遠，路邊的白楊樹影影綽綽，像站著一排沉默的人。他想找些話聊聊，可每次從後視鏡看過去，女子都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垂著，像睡著了一樣，隻好把話又咽了回去。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終於到了華林山腳下。老李停下車，指了指不遠處亮著一盞孤燈的院子：“姑娘，到了。”
女子睜開眼，從包裡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了過來。老李接過錢，借著車燈仔細看了看——水印清晰，紙質也對，是真錢。他心裡鬆了口氣，連忙從錢夾裡找零，數了八十多塊遞過去。女子接過錢，沒說話，推開車門徑直走向那座院子，紅色的身影很快融進了黑暗裡。
老李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口，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那院子他白天拉活時見過，是戶普通人家，可剛才遠遠看過去，院子裡好像靜得過分，連狗叫都沒有。他甩了甩頭，隻當是自己累糊塗了，發動車子往家趕。
第二天一早，老李醒得遲了，老伴兒已經把早飯擺上了桌。他洗漱完，想起昨晚最後一單生意，便從口袋裡掏出錢夾，準備把昨晚的收入理一理。可當他拿出那張百元大鈔時，手突然僵住了——原本的紙幣，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張黃澄澄的冥幣，上麵還印著“往生通寶”的字樣，摸起來糙得硌手。
老李的臉“唰”地白了，手裡的冥幣像燙烙鐵一樣，他猛地扔在桌上，聲音都發顫：“這……這咋回事？”
老伴兒湊過來一看，也嚇了一跳：“你昨晚收的就是這？”
“不是！昨晚明明是真錢！”老李急得直拍大腿，昨晚的場景一幕幕在腦子裡過：紅衣女子、華林山、那座院子……越想越怕，冷汗順著脊梁往下淌。他定了定神，抓起電話撥了110，聲音還帶著顫音：“警察同誌，我……我要報警，我遇到怪事了！”
警察很快來了，聽老李說完，起初也覺得不可思議，可看著老李慘白的臉和桌上的冥幣，又覺得不像撒謊。帶隊的王警官皺著眉：“走，咱們去華林山那院子看看。”
一行人驅車來到華林山腳下，遠遠就看見那座院子門口掛著白幡，門口擺著幾個花圈，白色的紙錢被風卷著，在地上打著轉。老李心裡一沉，跟著警察走進院子，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幾個披麻戴孝的人坐在屋簷下，眼睛紅腫著。
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迎了上來，是院子的主人老陳。王警官說明來意，老陳一聽，眼睛瞪得溜圓：“你說啥？昨晚有個穿紅衣服的女子坐你車來這兒？不可能！我女兒前幾天出車禍走了，昨晚家裡人都在守靈，根本沒人出去！”
老李渾身一哆嗦，聲音都在抖：“不可能……我昨晚明明把她送到這兒，還收了她的錢……”
老陳也急了，拉著老李往屋裡走：“你自己看！我女兒就在裡麵！”
屋裡擺著一口棺材，蓋著白布。老陳走上前，輕輕掀開白布一角。老李探頭一看，腿瞬間軟了，若不是旁邊的警察扶了他一把，差點癱在地上——棺材裡躺著的女子，穿著一身紅呢子大衣，麵容白淨，正是昨晚坐他車的那個女客！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女子的手裡緊緊攥著一遝零錢，正是他昨晚找給她的那些！
“這……這……”老李嚇得說不出話，嘴唇哆嗦著，冷汗把襯衫都浸濕了。
老陳歎了口氣，眼圈又紅了：“我女兒生前最喜歡這件紅大衣，下葬前，我們就給她穿上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在蘭州城傳開了。有人說老李是撞了鬼，也有人說那是姑娘放心不下家裡，回來看看。老李從那以後，再也不敢在深夜往華林山跑，每次路過西關什字，總忍不住往路邊瞅，生怕再看見那抹紅色。其他出租車司機也都把這事當成了教訓，夜裡遇到去華林山的客人，總要多問幾句，若是單身女子，大多會婉拒。
後來，蘭州的夜越來越熱鬨，張掖路的夜市亮到後半夜，中山路的霓虹晃得人眼暈，可華林山的傳說，卻一直流傳著。每當有司機夜裡拉活經過華林山，總會想起老李的遭遇，下意識地踩一腳油門，加快速度。夜風穿過車窗，帶著山間的涼意，仿佛還能聽見細碎的腳步聲，像有個穿紅衣服的女子，在路邊輕輕招手，問一句：“師傅，去華林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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