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地窖深談,李小姐以友情的溫暖與不離不棄的陪伴,稍稍安撫了廉貞躁動不安的仙力與心緒後,廉貞的狀況確實穩定了許多。她不再完全將自己囚禁於陰暗潮濕之中,偶爾也會在夜深人靜時,由李小姐陪著,在王家後院稍稍走動,感受那帶著花香的夜風。李小姐的話語,如同最柔和的甘露,滋潤著她因力量失控而乾涸焦灼的心田,讓她開始學著去理解、接納這份因凡塵牽絆而滋長的、不受控的龐大力量。她甚至天真地以為,或許真的可以憑借這份來自凡間的“情”,慢慢馴服體內奔騰的星辰之力。
然而,這脆弱的平衡,在一個本該是炎炎烈日的清晨,被徹底、殘酷地打破了。
時值大暑節氣,按常理,應是烈日灼空,蟬鳴聒噪,連風都帶著燙意的時節。可這天清晨,天色卻是一片沉鬱的鉛灰,不見半縷陽光。起初,人們隻是覺得涼爽得有些異常,並未多想。但很快,一片冰涼、細小的白色晶體,自灰蒙蒙的天空飄然落下,沾在了早起行人的肩頭、眉梢。
“下……下雪了?”有人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不是雨,是雪。真的是雪。
起初隻是零星幾點,如同迷途的蝶翼,帶著幾分試探的意味。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那雪便紛紛揚揚,如同扯碎了的棉絮,鋪天蓋地而來。雪花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凜冽的寒氣取代了應有的暑熱,迅速席卷了整個新華鎮。屋簷、樹梢、街道,乃至人們驚愕的臉上,都很快覆上了一層不祥的潔白。
“六月飛雪!這是六月飛雪啊!”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拄著拐杖,站在街心,仰頭望著灰敗的天空,聲音顫抖,充滿了恐懼。
“天降異象!必有冤情!是老天爺在示警啊!”另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千層浪。
“肯定是有人乾了傷天害理的事,惹得天怒人怨!”
“對!說不定是咱們鎮上出了什麼不乾淨的勾當,冤魂不散,才招來這六月寒!”
“不祥之兆!這是大不祥之兆啊!”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流言蜚語,揣測非議,像無數條冰冷的毒蛇,從各個角落鑽出,嘶嘶作響,交織成一張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網。平日裡溫和的鄰裡街坊,此刻臉上都寫滿了驚疑與不安,互相交換著眼神,試圖從對方臉上找出那個“罪魁禍首”。整個小鎮,在這不合時宜的冰雪覆蓋下,陷入了一種詭異而惶然的氛圍中。
王家裡,廉貞站在廂房的窗邊,怔怔地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她的指尖冰涼,體內那原本因李小姐安撫而稍顯平息的星力,此刻竟再次隱隱躁動起來,與這天地間的異常寒冷產生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鳴。她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這雪……與她有關嗎?是她依舊未能完全控製的仙力,無意間引動了天象異變?
而就在這片惶惑與不安中,李小姐,卻不得不依照早已定下的日程,在這一日,為她那已逝去數年的父親掃墓祭奠。這是人倫孝道,無法因天氣異常而更改。她換上了一身素淨的黑色衣裙,發間彆無裝飾,隻簪著一朵小小的白花,麵容沉靜而哀婉,與王元豐一同,提著香燭紙馬,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默默走向鎮外的墳山。
風雪肆虐,黑色的衣裙在皚皚白雪中顯得格外刺目。李小姐跪在父親墓前,認真地焚燒著紙錢,火苗在風雪中明滅不定,映著她蒼白而悲傷的側臉。王元豐撐著傘,儘力為妻子遮擋風雪,臉上滿是憨厚的心疼。
然而,這儘孝的一幕,落在正因“六月飛雪”異象而焦頭爛額、急於尋找一個“罪魁禍首”來平息“天怒”和民眾恐慌的衙門官差眼中,卻成了再好不過的靶子。
幾名穿著公服、麵色不善的官差,頂著風雪尋到了墳地。為首的班頭,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一身縞素的李小姐,眼中閃過一絲找到替罪羊的狠厲與輕鬆。
“呔!那婦人!”班頭厲聲喝道,聲音在風雪中顯得格外刺耳,“今日天降異象,六月飛雪,乃是大凶之兆!定有冤魂作祟,或是有人行那魑魅魍魎之事,觸怒上天!你在此身穿喪服,焚香燒紙,是何居心?莫非就是你,招來了這不祥之兆?!”
李小姐驚愕地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未乾的淚痕:“官爺明鑒!今日是家父忌辰,民女隻是依禮前來祭掃,儘人子之孝道,怎會……”
“休得狡辯!”班頭不耐煩地打斷她,大手一揮,“看你一身黑衣,在此哭哭啼啼,分明就是引動陰氣,招致天罰!來人啊!把這妖婦給我拿下,押回大牢,聽候發落!”
“你們乾什麼!放開我娘子!她隻是來給她爹上墳!”王元豐又急又怒,想要上前阻攔,卻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官差狠狠推開,跌坐在雪地裡。
李小姐甚至來不及再多說一句辯白的話,便被粗暴地反剪雙手,用粗糙的麻繩五花大綁起來。冰冷的繩索勒進她單薄的衣衫,雪花落在她烏黑的發間、長長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冰冷的水珠,與淚水混在一起。她掙紮著,試圖解釋,但那微弱的聲音瞬間就被呼嘯的風雪和官差們的嗬斥所吞沒。她被強行拖拽著,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絕望的痕跡,朝著鎮內衙門的牢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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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當廉貞聽聞消息,如同瘋了一般衝出王家,趕到那陰森潮濕的縣衙大牢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牢房裡彌漫著黴爛、血腥和絕望的氣息。昏暗的光線從狹小的、布滿鐵鏽的窗口透入,勉強照亮了角落裡那個蜷縮的身影。
李小姐被隨意地扔在鋪著腐爛稻草的地麵上,那身黑色的衣裙早已被汙水泥濘浸透,變得狼狽不堪。她臉色蒼白得如同外麵的雪,嘴唇泛著青紫色,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冰冷的牢獄,衙差粗暴的對待,加上突如其來的冤屈和驚嚇,已然讓這個本就身體不算強健的弱質女流,耗儘了最後一絲生機。
“李姐姐!李姐姐!”廉貞撲了過去,顫抖著將李小姐抱在懷裡,觸手一片冰涼。她試圖渡入仙力,但那龐大的星辰之力此刻卻顯得如此笨拙而無用,它們能斬妖除魔,能福澤一方,卻無法挽留住一個正在急速消逝的、溫暖的凡人性命。
李小姐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看到廉貞滿是淚痕、焦急萬分的臉,她渙散的眼神中,竟奇跡般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亮,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似乎想給她一個安慰的笑容。
“廉……貞……”她的聲音細若遊絲,如同風中殘燭,“彆……彆哭……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廉貞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李小姐冰冷的臉頰上,“肯定是我的仙力失控……引來了這場雪……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你彆…說話了,一定還會有辦法的,我們要一起回家的!”她痛苦又哽咽地嘶喊著,無儘的悔恨與自責如同毒蟲般啃噬著她的心臟。
李小姐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目光溫柔而哀傷,仿佛在說“不怪你,不是你的錯”。她的意識,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開始不由自主地飄散,回溯過那短暫卻充滿溫情與波折的一生。
她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在自家的後花園裡,與鄰家的小姐妹追逐嬉戲,撲打著翩躚的蝴蝶,銀鈴般的笑聲灑滿了陽光下的每一個角落。那時天空總是湛藍的,風是暖的,父親的懷抱是寬厚而安全的。
畫麵一轉,是得知父親染病身亡的噩耗,天仿佛瞬間塌了下來。母親的淚水,族人的冷眼,家道的艱難,讓她早早嘗儘了世態炎涼。那段時間,天空是灰暗的,連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
然後,是王家的提親。起初,她也曾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悲哀,要嫁給一個眾所周知的“癡兒”。但當她第一次見到王元豐,看到他那雙清澈得不含一絲雜質的眼睛,看到他傻乎乎卻充滿善意的笑容,看到他因為一隻小鳥受傷而急得團團轉的樣子……她的心,竟奇異地軟了下來。
新婚之夜,他不懂禮儀,隻是好奇地看著她鳳冠霞帔,笑著說:“娘子,你今晚真好看。”小時候他們其實就認識,隻是元豐自己忘記了,他雖懵懂,卻記得她愛吃甜食,總會把自己那份點心小心翼翼地留給她;她心情不好時,他會笨拙地編個歪歪扭扭的草螞蚱逗她開心;她被旁支親戚欺負時,他會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儘管不懂如何反駁,卻會固執地擋在她身前,用行動表明他的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