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北方重鎮天津的官道上,塵土在巨人龐大腳掌的起落間,一次次被揚起,如同黃色的薄霧,彌漫在午後略顯燥熱的空氣裡。他邁著看似沉重、實則刻意放緩了的步伐,每一步都地動山搖,卻奇異地將掌心托舉得異常平穩。廉貞就坐在他那如同小平台般的掌心裡,小小的身子隨著巨人的步伐微微起伏,周身那被迫收斂的星輝,在塵土與日光中,顯得有些黯淡。
巨人低著頭,那對渾濁卻此刻帶著幾分好奇與促狹的黃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著掌心裡的“小仙女”,粗聲粗氣地開口,打破了這略顯沉悶的行程:“喂,我說……小仙女,咱們這都走了大半天了,我總不能一直‘喂’、‘小仙女’地叫你吧?你這仙家,總得有個名號不是?你到底叫個啥?”
廉貞正為之前被他評價為“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星君”而暗自賭氣,聞言,把小臉一扭,看向另一側飛快倒退的田野,從鼻子裡輕輕哼出一聲,帶著十足十的傲嬌與不滿:“本星君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廉貞便是。”
“廉貞?”巨人咂了咂他那張巨大的嘴,蒲扇般的大手撓了撓他那如同亂草窩般的頭發,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棄,“這名字……聽著咋這麼硬邦邦、冷冰冰的?跟塊鎮邪的石頭似的,一點不像你這看著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該有的名兒!感情你們天上那些神仙老爺們起名,都跟凡間那些掉書袋的老學究一個路子?專挑些聽起來唬人、實則沒啥滋味的字眼?聽著就沒勁,拗口!”
廉貞被他這番粗鄙卻直擊要害的“名字點評”給氣笑了,沒好氣地回過頭,丟給他一個十足的白眼,星光在眸子裡流轉,更添幾分靈動:“不想叫就彆叫!誰稀罕你叫似的!本星君還有另一個名字,喚作‘玉衡’!我們北鬥星君,皆有兩個名號,一為天文星名,乃天道所授,司職所用;一為民俗軟名,便於凡人祈願呼喚。你愛叫哪個便叫哪個,隨你的便!”她故意把“隨你的便”幾個字咬得重重的,帶著一種“本星君不跟你一般見識”的意味。
“玉衡!”巨人一聽,那雙巨大的黃眼珠瞬間亮了起來,仿佛發現了什麼寶藏,立馬改口,連那甕聲甕氣的嗓音都刻意放軟、放輕了幾分,帶著一種與他龐大體型極不相稱的、嘗試性的溫柔,“玉衡……嘿!這名字好!這個好聽!又軟和,又透亮,跟你身上這股子仙氣兒搭極了!聽著就讓人心裡舒坦!好好好,以後我就叫你玉衡了!”他像是得了什麼寶貝,歡喜得甚至故意輕輕晃了晃托著廉貞的那隻手掌,如同逗弄掌心中的雀鳥。
廉貞猝不及防,被他晃得身子一歪,險些摔倒,連忙伸出小手,緊緊抓住了他一根粗糲的指節穩住身形,忍不住抬起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星光點點的眸子裡,怒氣之下,卻也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屬於她這個外貌年紀應有的、鮮活生動的情緒。
等踏入天津衛的地界,遠遠已能望見城牆巍峨的輪廓與運河上如織的舟船時,巨人或許現在該稱呼他為張元平了)突然在一處人煙稀少的郊野停下了腳步。他左右看看,確認無人注意,周身竟開始泛起一層朦朧的、土黃色的光暈。
廉貞驚訝地站起身,隻見他那三丈餘高的龐大身軀,在那光暈的包裹下,如同縮水般迅速變小!筋骨收縮的細微劈啪聲響起,那青灰色的皮膚褪去,猙獰的輪廓變得柔和……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原本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吞人巨妖,竟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起來約莫二十出頭、身材高大壯實、穿著一身半新不舊但料子尚可的綢緞長衫的青年男子!
他麵容敦厚,皮膚是常年勞作的健康麥色,濃眉大眼,鼻梁挺直,嘴角天然微微上揚,帶著一股子憨直之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是個家境殷實、沒什麼心眼的富家子弟或是年輕掌櫃。
廉貞驚得微微張開了小嘴,星眸中滿是難以置信。她剛想開口詢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他能變化形態,卻被他——此刻應該叫張元平——一把拉住了手腕。他的手溫暖而粗糙,帶著乾慣了力氣活的老繭,力道卻控製得極好,既不讓她掙脫,也不會弄疼她。
“彆出聲,跟我來。”張元平壓低聲音,臉上那憨厚的表情裡透出一絲謹慎。他拉著廉貞,熟門熟路地拐進天津衛城牆外、一片民居櫛比鱗次的區域,三繞兩繞,鑽進了一條僻靜、狹窄,僅容兩人並肩而行的青磚小巷。
巷子深處,藏著一座小小的、卻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四合院。紅漆的木門雖然有些年頭,邊角處漆皮略有剝落,但門板卻被擦得鋥亮,銅環上也未見多少鏽跡,顯見主人家是勤快細致的。
張元平掏出鑰匙,打開門鎖,推開木門。
“元平,是你回來了嗎?”一個溫婉柔和的婦人聲音立刻從正屋裡傳了出來,帶著濃濃的關切。隨著腳步聲,一個穿著乾淨但樸素的粗布衣裙、腰間係著圍裙的年輕婦人端著個水盆走了出來。她看起來二十多歲,容貌清秀,未施粉黛,頭發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利落地綰在腦後,眉眼間透著善良與操持家務的乾練。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約莫三四歲、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那孩子一看到張元平,立刻歡呼一聲,如同小炮彈般衝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仰著小臉,奶聲奶氣地喊著:“爹!爹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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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貞徹底愣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般站在院門口,星眸中充滿了巨大的困惑與衝擊。眼前這溫馨尋常的一幕——溫柔和善的妻子,活潑可愛的稚子,充滿生活氣息的小院——這分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安寧和樂的凡間人家!怎麼會……怎麼會是那個在山林間咆哮、在集市上製造混亂、能一口吞下活人的恐怖巨人的家人?
這強烈的反差,讓她一時間完全無法將兩者聯係起來。
“哎,回來了。”張元平臉上那麵對廉貞時的些許狡黠與強悍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憨傻的、滿足的笑容。他彎腰一把將兒子抱起來,舉過頭頂,惹得孩子咯咯直笑,然後才對妻子介紹道,“秀娘,這是……這是我請來的客人,叫玉衡姑娘。玉衡,這是內子秀娘,我兒子虎子。”
秀娘看到廉貞,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便化為淳樸的熱情,她放下水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笑著招呼:“玉衡姑娘?快請進,快請進!屋裡坐,外麵日頭曬。”那笑容真誠而毫無雜質,帶著普通百姓對待客人最直接的善意。
“玉衡,你先坐,彆拘謹,就當是自己家。”張元平將廉貞讓進正屋。屋子不大,陳設簡單,但桌椅擦得一塵不染,炕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窗台上還放著兩盆長勢喜人的綠植,處處透著女主人的勤勞與對生活的熱愛。他給廉貞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粗茶,茶葉不算名貴,卻香氣撲鼻。
看著廉貞依舊帶著戒備和疑惑的眼神,張元平歎了口氣,臉上的憨厚褪去幾分,多了些沉重與無奈,他摸了摸依偎在身邊、好奇地看著廉貞的兒子虎子的頭,眼神柔軟了下來,這才緩緩開口,道出了原委:
“玉衡姑娘,不瞞你說,一年前,我還是城外山裡一個普普通通的樵夫。”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回憶的滄桑,“那天,我像往常一樣上山砍柴,晌午時分,突然看到天上一道亮得刺眼的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直直地砸在了離我不遠的山坳裡,地麵都震了三震,撞出了好大一個深坑。”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我按捺不住好奇,壯著膽子過去看。坑裡還冒著熱氣,泥土都燒焦了。我在坑底,摸到了一塊……一塊拳頭大小、觸手溫潤、自己會發出淡淡白光的石頭。說來也怪,我的手剛一碰到那石頭,一股又熱又麻的感覺就從手心竄遍了全身,然後……然後我就發現自己能隨心所欲地變大變小了,力氣也變得大得嚇人。”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我本來就是個沒什麼大本事的糙漢子,突然得了這莫名其妙的力量,一開始是害怕,後來……後來就想著,有了這身力氣,或許能多砍些柴,多接些活計,讓秀娘和虎子能過上好點的日子,不用再跟著我吃苦。”他的目光溫柔地看向正在外間灶台忙碌的妻子的背影。
“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的語氣轉而變得凝重,“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事兒被那白蓮教的徐鴻儒知道了。他派人找到我,威逼利誘,非要我加入他的教派,替他做事,用我這身力氣去嚇唬人、去搶地盤。我不答應,他們……他們就揚言要抓走秀娘和虎子來威脅我!”說到這裡,他眼中閃過一絲後怕與憤怒。
“我之前……之前在集市附近吞掉那個白蓮教徒,”他看向廉貞,眼神坦蕩,“就是因為他認出了我,還想偷偷去報信,帶人來抓我家人。我……我一時情急,也是為了永絕後患,才……”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廉貞握著那杯溫熱的粗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傳遞來的暖意,心裡的戒備,不知不覺間,已然鬆動了幾分。原來,那看似殘暴的吞噬背後,竟藏著這樣一個為了保護至親而不得已為之的殘酷抉擇。
“那你……費儘心思,甚至不惜用我同伴的安危相要挾,把我‘請’到這裡來,”廉貞抬起星眸,直視著張元平,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清冷,但少了幾分敵意,“究竟想讓我幫你做什麼?”
張元平歎了口氣,臉上的凝重之色更重:“徐鴻儒雖然伏法了,但他手下還有些漏網之魚,並未死心。他們知道我身上有那‘奇石’帶來的力量,一直不死心,想要搶走石頭,據說是為了修煉什麼更厲害的邪術。而且,他們也知道秀娘和虎子是我的軟肋,幾次三番想打他們的主意。我……我一個人,雙拳難敵四手,又要護著家裡,實在是應付不過來。”
他看向廉貞,目光誠懇,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渠道,我隱約聽說你是天上的星君下凡,仙法高強。我這才……出此下策,想著把你請來幫忙。我知道這手段不光彩,對不住你,也嚇著你的同伴了。”
他語氣鄭重地承諾:“玉衡姑娘,這兩天,你先安心在我家住下。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儘管跟我說,秀娘手藝不錯,天津衛的小吃也多。我張元平雖是個粗人,但說話算話,絕不為難你,更不會傷害你。等過兩天,風聲沒那麼緊了,我再跟你細說那些餘黨的藏身之處和他們的計劃,咱們商量個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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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拋出了一個讓廉貞心神劇震的籌碼,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而且……你放心,隻要你肯幫我渡過這個難關,護我家人周全,我張元平發誓,一定儘全力幫你找你哥哥文曲星!”他壓低了聲音,“不瞞你說,之前在山裡活動的時候,我好像……好像隱約感應到過一股氣息,跟你描述的文曲星那種溫和又帶著書卷氣的仙家感覺……很像。隻是當時沒太在意,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個線索。”
找文曲星!
這五個字,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在廉貞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這是她私自下凡的唯一目的,是她千年尋覓、支撐她走過無數迷茫與痛苦的執念!如果……如果張元平真的見過,哪怕隻是疑似的氣息,那這趟被迫的“天津之行”,或許就不再是純粹的劫難,反而可能是一個意想不到的轉機!
廉貞心中飛快地權衡著。張元平的話,有真情,也有可能是為了利用她而編造的謊言。但看著院裡那不似作偽的溫馨母子,感受著這平凡小院裡踏實的生活氣息,她潛意識裡更傾向於相信這份為了保護家人而流露出的無奈與誠懇。
‘先穩住他,’廉貞在心裡暗暗盤算,‘弄清白蓮教餘黨的具體情況,確保霍恒他們找不到我時不會過於慌亂她相信霍恒和青娥的能力)。同時,借著張元平可能掌握的線索,順藤摸瓜,說不定……真的能更快找到哥哥的蹤跡。這或許……是危機,也是契機。’
窗外的夕陽,正緩緩沉入天津衛連綿的屋瓦之後。金色的餘暉透過擦拭乾淨的窗欞,柔和地灑在廉貞那身依舊閃耀著微弱星輝的鎏金短打上,泛起一層淡淡的、溫暖的光暈。她端坐在樸素的木椅上,小小的身影與這凡俗的小屋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入其中。
這場看似充滿敵意與脅迫的“擄走”,其下隱藏的,竟是如此不為人知的無奈與隱情。而廉貞此刻尚不知道,她這暫時的、無奈的天津棲居,或許正悄然將她引向那條尋覓了千年、關乎兄長文曲星下落的、至關重要線索的邊緣。命運的織機,正在這平凡的津門小院裡,悄然編織著新的經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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