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王三郎的痛苦煎熬中,又緩慢地滑過了兩日。他那右眼的紅腫非但沒有消退,反而愈發嚴重,鼓脹的眼皮如同熟透的、瀕臨破裂的李子,泛著不祥的紫紅色。更折磨人的是眼內那無休無止的“說話聲”,起初還隻是在他靜臥時絮叨,後來竟發展成無論晝夜、無論他做什麼,那尖細怨毒的女聲都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腦顱深處、在他那隻壞死的眼球裡喋喋不休,斥責著他的輕薄,宣告著他的罪責,吵得他心神俱裂,幾近崩潰。夜晚變得尤為難熬,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響,在那聲音的襯托下都如同驚雷,讓他根本無法合眼,隻能在黑暗中睜著左眼,承受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淩遲,整個人迅速地憔悴下去,眼窩深陷,麵色灰敗。
直到這天清晨,天色剛蒙蒙亮,窗外傳來早起的鳥雀啁啾。王三郎正捂著劇痛刺癢的右眼,癱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呻吟著,感覺自己的生命力仿佛都要隨著這無儘的折磨而流逝殆儘。
就在這時,一個與右眼那怨毒女聲截然不同的、略顯稚嫩卻也帶著幾分靈動的細細聲音,突兀地在他左耳或者說,是直接在他左眼的感知裡)響了起來:
“唉,這條隧道彎彎曲曲,又暗又窄,看什麼東西都模模糊糊,真真不方便!憋屈死我了!不如……不如我自己開個門戶吧!通亮些才好!”
這聲音帶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躍躍欲試。
緊接著,右眼那熟悉的女聲立刻尖銳地反駁,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和長期對抗後的疲憊:“哼!你這新來的,懂什麼!我這邊的牆壁厚實堅韌,之前我試了多少次,想鑿開一絲縫隙都未能成功,白白耗費力氣!你莫要逞強,徒勞無功!”
那左眼的聲音卻不肯放棄,堅持道:“不試試怎麼知道?萬一成了呢?若是真能開個門戶,咱們以後便能待在一處,氣息相通,看這外頭的世界,定然也能清楚明澈許多!總好過現在這般,你在那邊受苦,我在這邊憋悶!”
話音剛落,王三郎猛地感覺自己的左眼眶內,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極其尖銳劇烈的刺痛!那感覺絕非尋常的眼疾疼痛,更像是有無形的、細小的錐子和鉤子,在他眼球內部的深處,生生地紮刺、蠻橫地撕扯!仿佛真要在他眼球上硬生生開辟出一個“門戶”來!
“呃啊——!”他猝不及防,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楚的悶哼,整個人如同蝦米般蜷縮起來,左手死死捂住左眼,指縫間瞬間便有溫熱的液體滲出,那是血!額頭上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臉色在刹那間變得慘白如紙,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
“怎麼回事?!”
住在隔壁的霍恒本就警醒,聞聲立刻推門而入。緊隨其後,青娥、浩南和趙子陽也匆匆趕了過來。隻見王三郎蜷縮在床榻之上,左手捂著眼,鮮血正從指縫間不斷滲出,染紅了枕褥,他渾身痙攣,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嗬嗬聲,情形看起來駭人無比。
“按住他!彆讓他亂動傷到自己!”霍恒一個箭步上前,沉穩地按住王三郎的肩膀。青娥指尖翠色光華流轉,一股溫和的草木靈氣緩緩渡入王三郎體內,試圖安撫他那因劇痛而瀕臨崩潰的心神。浩南和趙子陽也在一旁緊張地看著,束手無策。
這陣突如其來的、源於眼球內部的可怕痛楚,持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王三郎脫力般癱軟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
痛感漸漸消失,一種奇異的、冰涼的麻木感取代了之前的撕裂感。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試探性地,睜開了那隻剛剛經曆了一場“內部風暴”的左眼。
起初是片刻的迷茫與模糊,仿佛眼前還蒙著一層水霧。他眨了眨眼,努力聚焦。隨即,他臉上猛地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喜,伸手指著房間中央那張榆木桌子,聲音因激動而尖銳變形:
“看見了!我看見了!桌子!桌上的茶杯!還有那邊的盤子!花紋……我能看到盤子邊緣的花紋了!”
霍恒心中一凜,連忙湊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輕輕翻開王三郎的左眼眼皮。眾人凝神看去,隻見那左眼的眼球上,原本覆蓋著一層導致他視物模糊的“障膜”,此刻,在那障膜的正中央,赫然破開了一個約莫芝麻粒大小的、邊緣不甚規則的孔洞!透過那小小的孔洞,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麵黑亮的眼珠,如同剛剛裂開硬殼、露出黝黑內核的花椒籽,雖然還蒙著一層極淡的薄翳,但已然能夠模糊地透出光影,感知外界的物事!
“隻是……障膜破了個洞?”浩南撓著頭,有些不解,“這……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霍恒輕輕放下手,眉頭卻並未舒展,他沉吟道:“眼下看,似是能視物了,算是好轉。隻是……”他頓了頓,語氣帶著深深的疑慮,“這‘破洞’來得太過詭異,不似尋常病理消退,倒真像是……像是他眼內那所謂的兩個‘靈識’,真的合力‘開辟’了一個通道門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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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猜測讓房間內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
果然,事情的發展印證了霍恒那不祥的預感。到了第二天清晨,王三郎早早醒來,隻覺得左眼一片清明,再無任何阻礙之感。他興奮地跳下床,也顧不上洗漱,徑直衝到霍恒房外,激動地拍著門:“霍大哥!青娥姐姐!你們快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好了!”
當霍恒四人再次仔細查看他的左眼時,所有人都愣住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驚愕。
王三郎的左眼,那層障膜已徹底消失無蹤。然而,呈現在他們眼前的,卻絕非正常的眼眸!在那隻左眼的眼眶之內,虹膜之上,竟然並排存在著兩個漆黑如點墨、深邃無比的瞳孔!兩個瞳孔一上一下,挨得極近,如同雙星並曜,各自清晰地倒映著眾人驚詫的麵容。它們黑得發亮,流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妖異的光芒。
而相比之下,他的右眼雖然腫脹消褪了大半,不再如之前那般駭人,但整個眼球卻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灰白色調,原本應該清澈的瞳仁區域,被一層形似螺鈿、質地堅厚的翳膜完全覆蓋,渾濁不堪,顯然已是徹底失明,再無複明的可能。
“我……我雖然瞎了一隻右眼,”王三郎似乎並未因這奇異的雙瞳而感到恐懼,反而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興奮,他伸出手,極其準確地從桌子上拈起一根細長的竹筷,又指向窗外遠處一棵大樹的樹冠,“但是我這左眼看東西,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清楚!真的!連那樹頂最細的葉子,陽光照下來的脈絡,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好像把以前兩隻眼睛該看的,都集中到這一隻眼睛裡來了!”
青娥凝視著他眼中那並生的雙瞳,秀眉微蹙,神色異常嚴肅,她清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告誡的意味:“王三郎,你左眼這雙瞳之象,乃是眼內兩個本應獨立的瞳仁靈識,因緣際會,合居於一眼眶之中。此等異狀,世間罕有,雖看似讓你因禍得福,視物超凡,但你需謹記,這並非僥幸,而是對你此前孟浪行為最直接、最深刻的警示!望你莫要辜負了這……代價換來的清明。”
“我知道!我明白了!真的明白了!”王三郎聞言,臉上的興奮之色稍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悔悟與後怕。他用力地點著頭,往日那雙總是滴溜溜亂轉、帶著輕浮挑逗意味的眼睛如今隻剩一隻,且是異瞳),此刻卻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澄澈,“以前是我混賬!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總覺得家裡有幾個錢,自己生得不算醜,就可以不尊重女子,可以隨心所欲,肆意窺探他人隱私,甚至……甚至以此為樂!如今落得這般下場,瞎了一眼,生了異瞳,皆是報應!我如今是真真切切地懂了,做人,無論是男是女,是貧是富,都得守規矩!心裡得有一杆秤,知道什麼能做,什麼萬萬不能做!不能再由著性子胡來了!”
浩南在一旁看著,也忍不住插嘴,帶著少年人的直率:“王三郎,你能這麼想就對了!以後可千萬記住這個教訓,彆再乾那些偷看花轎、調戲姑娘的荒唐事了!不然下次啊,恐怕就不是瞎一隻眼這麼簡單咯!”
趙子陽也溫和地補充道:“浩南說得是。安分守己,恪守本分,方能立身處世,求得內心的安穩與平和。你家中頗有資財,若能從此收心養性,將心思用在正途,或是讀書明理,或是學著經營家業,踏踏實實過日子,遠比以往那般虛浮浪蕩要強上千百倍。”
王三郎將眾人的話一字一句都聽進了心裡,他麵向霍恒四人,整理了一下衣袍,極其鄭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語氣誠懇:“多謝!多謝幾位這些時日的照顧、救治和金玉良言!若非遇到你們,我王三郎恐怕就算不疼死,也要被那咒術逼瘋!你們的恩情和告誡,我銘記於心!從今往後,我定當洗心革麵,改邪歸正,絕不再行那些齷齪出格之事,安安分分做人!”
解決了王三郎這樁意外插曲,霍恒四人心中雖牽掛廉貞,但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們婉拒了王三郎及其家人再三挽留和酬謝,收拾好簡單的行囊,再次踏上了路途。
隻是,當他們站在鎮外那條四通八達的岔路口時,望著眼前延伸向不同方向的、被日光曬得發白的土路,心中都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更深的茫然與焦慮。
東南西北,條條大路似乎都通往未知的遠方。
廉貞,你到底身在何方?
那擄走你的巨人,又將你帶往了何處?
我們這般追尋,方向究竟是對是錯?
還要經過多少波折,跨越多少山水,才能重新找到你的蹤跡?
南國的熱風吹拂著他們的衣袂,也吹不散心頭那越積越厚的陰雲與思念。前路漫漫,尋人之旅,依舊迷霧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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