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燭火在風口中明明滅滅,將張寶寶與鄭應德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如兩尊沉默的石像。內堂裡彌漫著濃重的草藥與硝煙混合的氣味,案幾上攤開的地圖早已被手指摩挲得起了毛邊,黃河流域的河道被朱砂筆反複勾勒,像一道淌血的傷口。二人屏退左右,聲音壓得極低,卻難掩語氣中的凝重——王輔臣的密信就擺在案頭,蠟封的火漆印已被拆開,信中字跡遒勁如刀,字字都在催促他們即刻東進,繞至圖海大軍背後,與黃河南岸的自己形成合圍,將這支清廷勁旅徹底絞殺在風陵渡。
張寶寶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地圖上“大同”的標注,指腹下的褶皺仿佛還殘留著當年城破時的焦糊溫度。他喉結滾動,眼前不受控製地閃過火光衝天的街巷,清兵的鋼刀劈向父親胸膛時濺起的血珠,母親將他推下枯井時那句“活下去,報仇”的嘶喊,還有妹妹被擄走時伸向他的、纖細而絕望的手。這些畫麵像燒紅的烙鐵,每一次浮現都讓他心口抽痛,他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王輔臣要的是合圍殲敵,可他要的,是讓那些披著盔甲的豺狼,血債血償。
鄭應德坐在對麵,將張寶寶的失態儘收眼底,卻隻是不動聲色地為他添了杯冷茶。他望著案上的密信,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麵,心中翻湧著比張寶寶更複雜的情緒。他想起之前在鄭瑞海的九戾那裡,那個才十三歲的少年阿牛,聽說每次作戰都抱著一把比自己還高的刀,說要殺夠一百個清兵,為被活活慘遭屠殺的全家報仇;想起上個月接收的流民裡,那個失去雙腿的老婦人,懷裡始終揣著兒子的半截屍骨,說要等清軍敗了,才能把孩子埋進祖墳。他不能讓這些人失望,可八千對四萬,無異於以卵擊石,上次部下已經將能用的火氣使用一空,現在若一步踏錯,不僅報不了仇,還會把所有人都拖進地獄。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沉重,目光重新落回地圖,試圖從那些蜿蜒的線條裡,找出一條既能複仇、又能保全弟兄的生路。鄭應德對這行寶寶說道:現在既已決定對清廷開戰,那之前綁縛的福清和弘愷就要先暫時轉移,防止意外。張寶寶則回答道:義父放心,我們出來之前我已經將兩人轉移到太行山基地去了,兩人是我們與清廷最後的籌碼,我會小心的!
晉省的局勢本就如履薄冰,但自清軍“大同之屠”之後,昔日繁華的城池淪為焦土,十裡沃野白骨累累,幸存的漢人要麼遁入深山,要麼聚嘯成團,在血泊中撐起了四支抵抗力量。這四部中,以張寶寶所部戰力最盛,麾下多是當年明軍戰敗後裔時的殘部與大同屠城的幸存者,人人與清廷有血海深仇;其次是鄭瑞海的“九戾”,這支部隊由鄭瑞海親自帶領,而且部下也是因親人被清軍屠戮而結盟的宗族組成,作戰悍不畏死,如柄淬毒的利刃,專做暗殺收錄消息;再者便是薑鑲舊部延續的“薑鑲反正”餘脈,雖元氣大傷,卻仍保有對晉南諸城的號召力;最後是王建屏建立的“大同會”,成員多為大同城破後逃亡的工匠與商販,雖不善正麵廝殺,卻在晉北一帶編織起嚴密的情報網,是各方勢力的“耳目”。這四方勢力如同散落在晉省大地上的星火,雖各自為戰,卻在“反清複明”的執念下彼此呼應,勉強為飽經屠戮的晉省百姓撐起一片喘息之地——清軍因忌憚他們的牽製,才不敢在晉地肆意妄為,讓流離失所的人們得以在山穀與密林間開墾荒地,緩慢恢複生機。
時間如黃河水般奔騰不息,轉眼便到了來年三月十日。春風未及吹散河麵上的寒意,圖海率領的清廷大軍已如黑雲壓城般兵臨風陵渡口。黃河南岸,王輔臣的兩萬餘眾早已築好營壘,旌旗如林,甲胄映著河水的寒光;黃河北岸,圖海的四萬清軍列陣以待,騎兵與步兵層層疊疊,炮營的紅衣大炮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南岸,兩軍隔著一條冰封初解的黃河對峙,已足足一月有餘。
這一個月裡,風陵渡的空氣始終緊繃如弓弦。白日裡,雙方的斥候在河兩岸的蘆葦蕩中相互襲殺,常有箭矢帶著哨音掠過河麵,或是一兩具屍體順著湍急的河水漂向下遊,分不清是漢軍還是清兵。到了夜裡,南岸王輔臣的營中會燃起堆堆篝火,士兵們圍著篝火擦拭兵器,偶爾有人唱起晉地的民謠,歌聲蒼涼,混著黃河的濤聲,傳到北岸清軍的營地裡,引得一些被迫入伍的漢人兵丁悄悄垂淚。而北岸的清軍則軍紀森嚴,夜裡除了巡營的士兵,營中一片死寂,隻有將官們的嗬斥聲與戰馬的嘶鳴偶爾打破沉寂——圖海深知王輔臣是西北悍將,麾下多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不敢貿然渡河強攻,隻是每日派炮營向對岸轟擊,試圖摧毀漢軍的防禦工事,卻因黃河天險阻隔,炮彈大多落在岸邊的泥沙裡,濺起丈高的塵土,收效甚微。
張寶寶與鄭應德的部隊此時正駐紮在晉南的中條山深處,距離風陵渡不過百裡。這日午後,二人正站在山頭眺望風陵渡的方向,遠遠能看到黃河兩岸連綿的營壘與飄揚的旗幟。鄭應德眯起眼睛,指著北岸清軍的陣營,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你看那圖海的布陣,騎兵在左,步兵在右,炮營居中,明顯是在防備我們從側翼突襲。他怕是早已料到王輔臣會向我們求援,這一月按兵不動,說不定就是在等我們自投羅網。”他心裡清楚,圖海是清廷名將,心思縝密,絕不會給對手留下破綻,若真如王輔臣所言繞後合圍,恐怕剛靠近清軍大營,就會被早已埋伏好的騎兵衝散——到時候,他們這些人,連給弟兄們收屍的機會都沒有。
張寶寶緊握著腰間的佩刀,刀柄上的纏繩早已被汗水浸得發潮。他望著河麵上偶爾掠過的斥候騎兵,耳中仿佛又響起了大同城破時的哭喊與清兵的獰笑,一股灼熱的怒火從胸腔直衝頭頂,他恨不得立刻率軍衝下山去,哪怕隻剩最後一口氣,也要砍倒幾個清兵。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不是孤身一人,身後還有八千雙眼睛等著他帶大家活下去、報仇雪恨。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沙啞:“圖海這老狐狸,打的倒是好算盤。可他忘了,這晉省的土地上,埋著多少漢人的屍骨!當年大同城裡,我親眼看著清兵把我爹娘推進火裡,把我妹妹擄走,要不是我叔叔當時救下了我,我也會隨他們而去。現今這筆血債,正好連本帶利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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